# 狼与泉烟彼方 图源:linpop(LKID: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瑟莉姆遭柴刀劈断睡眠般醒来。 被子底下的悸动,恐怕是恶梦的余韵。这几天都是这样。 她望著天花板慢慢吸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里是可以放心的地方。她睡在可以遮风避雨的房间里,床上铺了亚麻布,没有虫到处乱爬。被子柔软又保暖,还似乎洒了点芳香精油,有淡淡的甜味。在过去旅程中,完全不敢妄想这样的优渥环境。 瑟莉姆从南方地区一路流浪过来,经过一段因缘际会,如今落脚在温泉乡纽希拉。能在纽希拉颇负盛名的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工作已经更甚于幸运,近乎奇迹了。 因此,刚开始工作那阵子她经常作恶梦。大多是在旅途中躲进某村落的仓库喘口气想睡一觉,结果遇上火灾的梦。 应是不敢相信幸运真的降临,怕它迟早要结束吧。 结果这个问题,等到纽希拉这个北地极境也终于告别迟迟不结束的寒冬,步入新绿时节才开始好转。 工作繁忙不是件快乐的事,但也没有糟到哪去。瑟莉姆曾在都市商行、乡下农村或贵族的庄园宅邸做过事,而温泉旅馆这种地方,就像那些全部加起来一样。 有好多人、好多货物来来去去这点像商行;要自力购买肉、鱼、野菜并烹调加工,为下一个季节而储藏,房子基本上也要自立修缮这几点像农村;温泉旅馆为了让客人住得舒服,需要格调有一定水准的家具设备这方面,就很像贵族宅邸了。要做的事又多又杂,好比数沙漠有几颗沙般没完没了。 然而这里没人拿棍子逼她多干点活,也不会有人在她辛苦一天后只丢块发霉面包还要她感恩戴德。甚至工作上出了差错,好心的主人也不会发脾气,会帮她找出失败的原因并设法改善。 瑟莉姆转成侧躺,往一旁桌面上看,主人的聪明和关爱就在那里。一片磨得透亮的圆形玻璃片,映著探入木窗缝隙的月光。透过这片有弧度的玻璃片,小一点的字也能看得很清楚。这个好东西,叫做眼镜。 有眼镜以前,瑟莉姆从没注意到自己的视力比一般人差。以为撞到、拿错东西看错字,单纯是自己少根筋。 旅馆老板罗伦斯给她眼镜的那一晚,她好高兴、好快乐,一直窝在月光下看字。 当她透过眼镜看著散发金色光芒的月亮时,她开始希望自己能永远在这间旅馆做下去。 可是── 瑟莉姆闭眼叹息。最近她心里有点郁闷。 好一阵子没作的恶梦都复发了。不是以前那种,是不同类型的恶梦。 「呼……」 瑟莉姆不禁责骂自己的软弱。这个样子被哥哥看见,恐怕要挨骂了。 「不过……」她想给自己找个藉口,紧紧地抱著枕头将脸埋进去,想压碎心里的不安,但这当然一点用也没有。 这时,木窗外传来脚步声和桶子扔进井里的声音。 似乎是旅馆里最早起,负责掌厨的汉娜开始干活了。 光是做早餐和准备一整天的菜就是一件累人的工作,非去帮忙不可。 下床之前,瑟莉姆再把脸埋进枕头大叹一口气。 叹完气才把脸抬起来,死心下床。 今天的生活也要开始了。 晨间的工作包含打水、打扫、生火和烤面包。有客人时面包两天烤一次,否则四天一次。 揉好面以后醒一阵子,等太阳升起以后再拿到全村共用的面包窑烤。 想烤面包的人要各带各的柴薪来,然而第一个烤的人因为窑子还没热,耗的柴会比别人多,自第二个起便不需要太多燃料,所以要抽签。 当然,老板罗伦斯不会因为她抽到第一个就生气,但这不是瑟莉姆喜欢抽第一的原因。那是因为聚在窑边的,全是些爱问东问西的三姑六婆。 在冬天将尽之际才突然出现的瑟莉姆,自然是上好的标靶。 况且狼与辛香料亭本来就是话题不断。 「我回来了。」 这次抽到第四,还算不错,然而等面包这段时间还是成了众矢之的。回到厨房时已经备感疲倦,天也全亮了。 当瑟莉姆将装满现烤面包的篮子摆上作业台后,正在一旁手拿汤瓢搅动大锅,颇为壮硕的女子──汉娜往瑟莉姆瞥一眼,说道: 「喔,辛苦啦。」 然后汉娜掀开盖住篮子的布巾,满意地点点头。这次面包似乎也烤得恰到好处,让瑟莉姆松了口气。她嗅觉优于常人,不用看也能知道窑里的状况。如果焦了,只会是取出面包的动作不够俐落,拖了时间的缘故。 「狼就是厉害。不会烤过头,色又上得刚好。可以直接到面包店工作了呢。」 「那也要面包店有专门顾窑的工作啊。即使闻得出烤得正好的味道,我也没有揉那么多面团的力气。」 瑟莉姆尴尬地笑著这么说,汉娜也笑了。 她有少女的外观,但不是人类。 真面目是寿命比人类更长的森林居民,一头白色的狼。 「是啊,你还是再吃得壮一点比较好。早餐我放在那喽。」 瑟莉姆的手臂说不定还没有汉娜一半粗呢。 温泉旅馆的工作大多是粗活,真的会想要更结实的体魄。 然而瑟莉姆不知是受到长期三餐不继的流浪生活影响还是先天体质问题,食量很小,清晨也没什么食欲。 调理台上掺黑麦的面包、山菜汤和一点腌肉毕竟是汉娜特地准备的早餐。瑟莉姆当吃饭也是工作似的搬椅子过来坐下,拿起汤匙,但就是快不起来。 在她告诫自己要早点吃完去工作时,背后有只手伸了过来。 「这是煮开的羊奶掺一点葡萄酒、蜂蜜和面包屑,这样就吃得下了吧?」 转头一看,是汉娜。 「谢、谢谢你……」 碗里的东西像是小孩的感冒饮品,肯定是充满营养。 而它香甜的气味,也软化了瑟莉姆发硬的喉咙。 「你最近怎么老是这样?」 在瑟莉姆喝著香甜浓郁的羊奶时,汉娜无奈地笑著这么说。 见瑟莉姆缩起脖子,汉娜摇肩而笑。 「我不是在嫌你。你个性很老实,不要胡思乱想啊。」 汉娜手扠著腰,唏嘘叹息。 这已经不是汉娜第一次关心她身体状况了。 「可是……」 瑟莉姆说到一半,有两个人嚷嚷著进厨房里来。一个是瘦瘦高高的青年,一个是矮矮胖胖的中年男性。手上捧著装满野菜的藤篓和一整篮豆子,之前似乎是在拣菜。 「汉娜姊,这些野菜和豆荚都剥完了……瑟莉姆小姐也在啊,你早。」 「早、早安……」 瑟莉姆缩了缩身子,将羊奶碗摆到厨房角落。 「哎呀,面包真香啊。」 矮个子傻里傻气地这么说,高个子俐落收好藤篓和篮子。 「汉娜姊,再来要做什么?乳酪之前翻过面,表面也用盐水磨过了。水果酒冷了一夜,放在壁炉边可能比较好。」 「辛苦啦。那就替先生他们弄一点乾肉起来吧。」 汉娜爽快回答,从柜里取出一把大剁刀。 瑟莉姆忐忑不安地看著他们,而汉娜不当回事地说: 「还是你们要哭著跑走啊?」 挑衅的笑容非常适合壮硕的汉娜。 来到厨房的两名男子对看一眼,苦笑起来。 「怎么会呢,不过在年轻不懂事时的确会这样啦。」 「哈哈哈,说得好像已经很世故了一样。」 「哪有啊?」 男子们就这么耍著嘴皮,带上一大块的鹿肩肉和剁刀往厨房后头走。 目送他们出去后,汉娜转向瑟莉姆。 「那样子反而好啦。要是太顾忌他们,他们还觉得难受。」 「……」 瑟莉姆抬眼看看汉娜,视线又旋即落在手上的木碗。 让她最近情绪低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 不是讨厌他们,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因为瑟莉姆是狼的化身,而他们是兔子和羊的化身。 「我原本也是只吃树果的鸟啊,可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我可不会输给太太呢。」 自豪的汉娜也不是人,就连旅馆老板罗伦斯的妻子赫萝也不是。赫萝和瑟莉姆一样是狼,还是过去称为贤狼,大到得抬头仰望,充满威严的巨狼。赫萝对瑟莉姆有天大的恩情,她也从来不居功,就算赫萝是老鼠的化身,瑟莉姆也甘愿为她鞠躬尽瘁吧。 不过她们都是狼族,相处起来肯定是比较自在。 后来,有八个非人之人来到这座旅馆。 原本以为只是住客,唏哩呼噜就在这里干起活来了。而且他们还全都是马、兔子、羊、鸟等只吃草叶树果的动物。 瑟莉姆是狼,和他们自然有不少歧异。例如他们不吃肉,而赫萝、瑟莉姆和老板罗伦斯摆在餐桌上的,都是他们的同伴。 瑟莉姆晓得他们涉入人类社会多年,现在不会为这种事感到惶恐或厌恶。如果会,他们也不会来到这座据说是贤狼赫萝所在的温泉旅馆了。 那么像汉娜那样给把剁刀要他们切乾肉,他们应该能做得像弄鱼乾一样轻松才对。 当然,瑟莉姆不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工作。旅馆工作繁忙,夏天旺季真的会忙到晕头转向。隔一个季节的冬天,同样也是纽希拉的忙碌时期。有他们帮忙,瑟莉姆是满怀感激。 在汉娜面前抬不起头,还有其他的缘故。 「好啦,我也不觉得你懂得怎么使唤人就是了。」 汉娜的苦笑惹来瑟莉姆的叹息。那与她在床上叹了又叹的是同一种。她连两只手里捧著的羊奶都忘了喝,喃喃地说: 「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究竟在想什么呢……」 瑟莉姆对赫萝和罗伦斯的崇拜,自然是不在话下。从南方抱著一丝希望千里迢迢来到北方,却因为计画不周加上运气不好,差点就要走投无路时,是他们伸出援手。就算没这件事,他们的人品也够讨人喜欢了。 不过,或许是旅行商人和贤狼这般人类与狼的搭档携手经历一场场大冒险,最后在北方仙境盖起温泉旅馆,实现了一段有如童话的故事,两人总有些偏离现实的地方。前几天的话,差点没把人吓死。 「怎么会想把旅馆交给我……别说半年,一个月以后会变成怎样都不晓得啊……」 瑟莉姆食不下咽,恶梦频仍,动不动就叹气,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某天一早,她为了向老板夫妇报恩而起个大早工作时,赫萝对她说── ──汝啊,咱要和他出趟远门,明年春天到夏天才回来,可以替咱们顾好旅馆吗?不用怕,人手一次多了八个吶。 在北方之地拯救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赫萝和罗伦斯。 无论是怎样的请托,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是啦,这么突然接下这个重责大任,任谁都会慌吧。毕竟他们两个就是活在他们的故事里呢。」 汉娜所表示的同情,可说是仅有的安慰。 「不过他们也是认为你没问题才交给你的吧。罗伦斯先生是通晓人类社会的大商人,赫萝小姐又是不必多提的贤狼大人。虽然她在罗伦斯先生面前总是那么可爱的样子……但她可不糊涂。他们不会强人所难的啦。」 汉娜的话,瑟莉姆都听得懂。 知道论道理应该是这么回事没错。 不过,她还是无法轻易接受。 「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他们误会……太高估我了……」 「是吗?我倒觉得能留你在这里工作,完全是他们捡到宝了呢。」 瑟莉姆往汉娜看,而汉娜耸耸肩,对她屈指细数。 「因为你不会抱怨,不会偷懒,从早到晚都做个没完嘛。而且还会读书写字,又懂算数。像我就不行,数到十就数不下去了。」 瑟莉姆不觉得有这么夸张,但汉娜平时寸步不离厨房,大概是工匠个性,只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吧。 「你不是一下子就接了寇尔的工作,写一些好像很难懂的东西吗?」 瑟莉姆没见过寇尔,只能从他工整的字迹推测他是个严谨、优秀,心地多半也很善良的青年。 「记帐那些事……就只是因为先生教过我而已……」 「别这么说。寇尔他耳根子软,时常拗不过赫萝小姐和缪里小姐就买了些多余的东西又不敢让先生知道,都藏在我这占位子,让我头痛得很啊。可是自从你来以后,这种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瑟莉姆也没见过罗伦斯和赫萝的独生女缪里。听别人描述,感觉是个爱捣蛋的小狼,是因为身上有赫萝的血吧。 至于为何帐簿换人管以后再也没有多买东西的事,瑟莉姆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赫萝和她同为狼族,可能有颜面要顾。 「你不是还会做蜡烛、缝衣服,又知道怎么弄乳酪跟酿酒吗?」 「那是因为我们流浪的时候很贫困,什么都学了一点……」 「哪儿的话。我常会跟其他旅馆的厨师聊,连个洋葱都不会剥的多得是呢。」 真的是这样吗。 瑟莉姆力气小,为了不扯兄长们的后腿,总是拚命去做每一件事。 她始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听到有人为这种事夸奖她,就像在听水里的鱼讲话一样。 「总之,他们两个认为交给你没问题啦。」 「唉……」 瑟莉姆依然觉得很不踏实,不认为自己管得了整间旅馆。 她要指挥的人几乎是第一次见,而且都不吃肉。若论对旅馆的认识,也不过长了他们半年,况且她还没经历过据说最忙碌的冬天呢。 我实在不行,可是……还在发愁的瑟莉姆听见汉娜重叹一声而抬头。 见到的是和蔼又无奈的笑脸。 「所以问题是出在你能不能拿出自信来吧……我教你一个好方法。」 「好方法?」 汉娜的笑容突然变得十分戏谑。 「我不是说他们两个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吗?就算他们旅行完回来看见旅馆变得乱七八糟,也不会跟你计较什么啦。」 「咦!」 汉娜耸耸肩,对睁大眼的瑟莉姆说: 「你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让他们回来以后看不到完好如初的旅馆吧?我是真的觉得你不用太担心这种事啦。」 「可、可是那真的……」 「我是看了他们十多年才敢这样说的……当然,结果要到时候才会知道。」 瑟莉姆很怀疑汉娜说的话。因为汉娜虽然可靠,却是不拘小节的人,到哪都可以过得自由自在。而汉娜的表情,似乎也知道瑟莉姆是这么看她。 「你就当我骗你,自己去看看他们吧。而且他们正在为旅行作准备,应该看得出来我为什么那么说。」 「……」 瑟莉姆还是放心不下,但汉娜大手一拍,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啦好啦,喝完就赶快去干活吧。先生他们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还要教新来的做事,也该开始储备冬天的东西了。」 对喔。瑟莉姆这才回神想起工作的事。 心中诸多疑问与不安,都暂且和碗里的羊奶一起喝下去。 温温甜甜很顺口,一下就全进了胃里。 「我、我吃完了。」 喝得很赶,有点淹到喉咙的感觉。 「好,要努力喔。」 没动多少的早餐,汉娜会当午餐收拾掉。 瑟莉姆投身于日常工作之余,汉娜说的话也在脑袋里某个角落打转。 看看他们就会懂,是怎么说呢。 瑟莉姆搓著一次喝太多而略鼓的肚子这么想。 打个饱嗝,是因为还有很多不安没消化完。 狼与辛香料亭老板夫妇没有刻意隐瞒他们要远游的事。 尤其罗伦斯是村里资历最浅的老板,旅行期间无法执行村中义务,需要事先报备。 于是他将瑟莉姆带到公仓兼集会所,说明义务暂时由她代理,介绍给其他旅馆老板认识。 这样的小丫头做得来吗?如此轻视质疑的眼光,瑟莉姆在流浪生活中早已看惯了。过去都是将没做过的事说成已经习惯,做不太来的也答应人家,总之先接下工作再说。 不过她也自认比其他老板更晓得自己代替不了罗伦斯。 罗伦斯对此一点也不在意,况且人都介绍出去,收不回了。或许是罗伦斯平时做人成功,还有几个老板表示体谅,愿意提供协助。 瑟莉姆不是第一次抱著视死如归的心情,但这次比拚自己的命还要紧张。甚至巴不得他们晚一天出门,早一天回家。 然而世事往往不尽人意。 「亨莱先生,太阳银币三十枚;达多利先生,卢米欧尼金币五枚、崔尼银币二十三枚……」 瑟莉姆和罗伦斯在旅馆帐台比邻而坐,在纸上抄写罗伦斯所说的话。 原本宽阔的帐台现在堆满了东西,弯腰下来抄写,就像被埋起来了一样。 那些东西包含瑟莉姆在流浪时几乎碰不到的高品质金银币,还有各种墨迹未乾,黑得格外显眼的各种字据。 「雨果先生,太阳银币五十三枚、兰堡银币十五枚……」 罗伦斯念的都是纽希拉温泉旅馆老板的名字,以及他们托罗伦斯顺道兑换的金额。金币和优质银币价值太高,买日用品不方便,需要换成面额小的货币。 不仅是纽希拉,现在全世界商业行为都很发达,村里很缺能用来找钱或买点小东西的货币。既然罗伦斯要出远门,当然会希望他在外界换点零钱回来。 因此,或许是罗伦斯人望好吧,装满现金的袋子在旅馆的大帐台堆得好高。 「……现在总共有多少啦?」 罗伦斯拿著为防日后争议而写的金额字据揉揉眼头说。他从上午就坐在天平前,秤各家老板交来的货币有没有动过手脚。 「呃……总共是太阳银币四百二十二枚、卢米欧尼金币四十一枚、路德银币二十二枚、兰堡银币三十七枚、蒂塔莱茵主教领土银币二十二枚……」 手上的纸写了一大排没看过也没听过的银币,且数量还有点尴尬。列表最底下的,甚至只有一、两枚。 罗伦斯闭上眼睛,应该不是疲劳的缘故。 「……大家都把难搞的货币丢给我了……」 果然没错。瑟莉姆在心中嘟哝。 出外旅行,很容易就会发现货币的种类要比经过的聚落多。最令人头痛的,就是同一枚银币在不同地域的价值很容易波动,甚至会有不能用的时候。 纽希拉有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自然堆积了很多当地不流通,苦无用处的货币。 「算了,货币还算好的呢……又不是要拖著这些东西到处跑。」 罗伦斯曾经是旅行商人,懂很多商人的魔法。 瑟莉姆原以为真的要拖著货币四处跑,结果只要带著名叫汇票的证书就好。似乎是有了汇票,就能在商行换到面额上的钱。所以只要为目的城镇选对商行,和拖著大量货币旅行完全是同样作用。 对于长年流浪,说话没有任何信用可言的人来说,商人之间的信用关系根本就是魔法。 「问题是那边吧……」 罗伦斯视线另一头大门敞开,马先生和鹿先生在屋檐下辛勤工作。他们将屋檐下大小各异的麻袋一一打开闻闻味道,搅一搅掂掂重量,然后在手上蜡版写些东西。 「您想把那些全卖了吗?」 瑟莉姆含蓄地问,只见罗伦斯表情变得像受人欺负的狗,用手指拨拨眼前天平说: 「就算卖不完……也得设法处理掉呢。」 罗伦斯叹息的对象,是装满硫磺粉的麻袋。 正确来说不是真的硫磺,而是从纽希拉的温泉搜集来的温泉粉。溶在热水里就会有泡温泉的感觉,是来到纽希拉不可错失的名产。 但尽管很受欢迎,这东西真的就像水一样源源不绝,要多少有多少。 那些旅馆老板们,搞不好一听说罗伦斯要下山旅游,就趁机把库存全塞给了他,要他在路上卖一卖。 罗伦斯人好是一回事,主要还是新人不好拒绝前辈的请托,没别的选择。 瑟莉姆流浪多年,自然是切身地明白融入新环境是多么辛苦且重要的事。 面包窑前一双双充满疑问的眼睛,随时都可能极其轻易地变成敌意。 「卖的钱可以抽一部分佣金,这也代表了其他老板对我的信赖。不努力卖出去怎么行呢。」 总是乐观的罗伦斯换上笑容这么说,继续算钱。 瑟莉姆在旁边看著老板的侧脸,无言以对。诚恳老实的罗伦斯,让她有时看得很难受,渴望替这个好心肠的老板多出点力。然而事实上帮不到多了不起的忙,令人揪心。 同时,这也让她又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他们下山时,毁了他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微薄信用。一旦村里有事要开会,她就得以罗伦斯的名义来处理问题了。 而且瑟莉姆最近也渐渐了解到一些村里的事。狼与辛香料亭的罗伦斯到现在还被人当新人看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资历最浅,生意却好过大半旅馆。看不惯新人成功的,好像还不少。 一想到不能给他们见缝插针的机会,瑟莉姆的眼神里就多了点怨恨。但对象不是其他旅馆的老板,而是这老板善良理智的侧脸。 怨的是为何要给她那种重任。 再加上罗伦斯收了那么多硫磺粉和高额货币,就算无法完全解决,显然也要处理掉八、九成才有脸回村子。换言之,他们回来的时间会比预期晚。 知道这些事,让瑟莉姆更希望他们能尽快回村。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坐这张帐台。正因为希望达成他们的期望,才会害怕自己要面对的巨大问题。 一旦失败就会立刻伤害自己所崇拜的主人,让原本就不怎么坚强的瑟莉姆想哭得不得了。 纠结到一半,熟悉的脚步声传入耳里。 抬头一看,是赫萝从二楼下来了。 「怎么,出大事啦?」 赫萝见到帐台的样子,开口就这么问。 她打扮和平时不太一样,没有遮掩狼耳狼尾。平常都是将耳朵用头巾缠起来,将尾巴用裙子盖住。 「真正的麻烦在那边。」 罗伦斯指向屋檐下,赫萝「哼」一声皱起眉说: 「咱在二楼都看到啦。屋前屋后都是硫磺的味道,鼻子都快坏掉了。」 屋后是因为浴池。说也奇怪,没人时总有特别浓的硫磺味乘风而来。 「真是的,汝再好心也该有个分寸呗。不知道怎么拒绝吗?」 少卖点硫磺、少换点货币,两人就能早点回来。瑟莉姆在心中强烈赞同赫萝。 「这是责任和信赖的问题,表示我在村里的地位已经有这么重了。」 平时聪明的罗伦斯,在赫萝面前不知怎地总是像个傻瓜。 「大笨驴。人家只是让汝这个腿跑得好听一点而已。」 赫萝断然否定罗伦斯的话,绕进帐台里来,并伸手制止瑟莉姆让位。 「这还要做多久啊?」 赫萝看著帐台上的货币堆和天平说。 「如果你不把工作都推给瑟莉姆一个,就能早点结束了。」 瑟莉姆听见自己名字而愣了愣,与赫萝四目相交。 赫萝对她和善微笑,然后冷冰冰地对罗伦斯瞪一眼。 「大笨驴。要不是汝这个小气鬼不想在城里买冬天穿的衣服,咱也不会有那么多东西要缝啊。还是说,这边的金币咱可以拿几个走?」 先不提真面目怎么样,化为人形时的赫萝外观比瑟莉姆还年少瘦小。手指细到连缝衣用的顶针都看起来像厚重的手甲。 深秋就快到了。入冬以后,御寒用品是至关重要。 「拿就拿啊,我再从路上的饭钱酒钱扣回来就好了。」 不过,罗伦斯也不会只是挨打。 赫萝的嘴顿时抿成一条线。 这是常有的事。瑟莉姆很喜欢他们这样,怎么也看不腻。见到世界上有这么幸福的人,会让她心中涌出近似希望的感觉。 「所以咧,下来做什么?只是来糗我的吗?」 「哪有,咱是来帮汝量尺寸做皮草的。早上不是有个皮草裁缝到村子里来吗,每间旅馆都会跟他订很多冬天用的东西呗?不早点下订,好料子都被人家用光了,还要等很久吶。」 「是这样没错啦……」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往瑟莉姆瞥一眼。含带歉意,是晓得体谅周遭的善心人眼神。 「剩下的我自己做就好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见到瑟莉姆的微笑,罗伦斯放心地陪笑,转向赫萝。 「赶快量一量。」 「要是汝身材没变,咱也不用多费力气了。」 「唔!」 最近开始注意腰围的罗伦斯尴尬的样子,惹来赫萝的贼笑。 接著这位活了数百年,或许曾经掌管过大片森林的贤狼赫萝,保持天真少女的样子依偎著罗伦斯上二楼去。 他们的背影让瑟莉姆先是一阵傻眼,然后微笑起来。 没有被他们交出的重任压垮,一部分也是因为不想给那份恩爱泼冷水的关系。 不可以伤害他们的幸福。 瑟莉姆在心中这么说,继续工作。 旅馆一次多了八个人,晚餐变得非常热闹。罗伦斯身为老板,不时需要陪客人吃饭,赫萝就很少这么做了。不只是因为需要遮盖兽耳兽尾,瑟莉姆最近察觉到,尽管她一副超然的样子,说不定比她还认生。 但换成非人之人,就没有这种顾虑了。「不管喝得再醉,都不会有人注意咱的耳朵尾巴嘛。」赫萝一边这么夸口一边喝,让罗伦斯看得是一副苦瓜脸。 不过赫萝也不是什么都不顾,只顾开心吃喝。虽然她看起来豪放不羁,事实上比谁都在乎他人感受。 晚餐后,赫萝叫瑟莉姆出去。因此收拾了餐桌,准备好明天所需后,瑟莉姆来到旅馆外,在附近树林中找到赫萝。她难得一个人,可能是罗伦斯和其他人聊得正起劲吧。 而赫萝的样子,让瑟莉姆觉得她真的是个很细心的人。 因为她嘴里叼著餐桌上没见到的肉乾。 「没肉的炖菜,根本跟没吃一样。」 赫萝似乎也注意到瑟莉姆的视线,表情不太高兴地这么说。虽然像是怒气无处发泄,但多半是他们来了后,赫萝自己吩咐过汉娜,才会几乎没肉可吃。表情不高兴,是因为被人发现自己特别顾忌他们而在害臊吧。 「那就在哥哥他们的旅舍里吃点肉汤吧。」 赫萝叫瑟莉姆出来时,大多是要带她往西翻过两座山头,到她兄长等人所经营的旅舍。瑟莉姆猜想今天也是如此,于是这么说。 「大笨驴,咱可不是去吃饭的。」 结果遭到赫萝反驳而缩起脖子。 「咱是旅行上有些事要问汝哥哥他们。好啦,过去再慢慢说……咱们早点出发吧,不然明天就难受了。」 「好、好的。」 在黑夜翻山越岭不是人腿办得到的事,两人都要恢复原形。正当瑟莉姆急忙脱衣时,赫萝忽然说: 「请他们煮个肉汤会太麻烦吗?」 瑟莉姆停下解腰带的手,愣愣地看著赫萝。 腼腆的笑容渐渐在赫萝脸上晕开。 若问她喜欢赫萝哪一点,那就是这点吧。 「哥哥他们反而会开心吧。听说他们最近猎到一头很大的鹿,现在吃正是时候。稍微晒乾一点,会更有滋味呢。」 「喔,那真是太好了。」 赫萝两、三下脱光衣服,先一步化为狼形。毛发仍是那么柔亮,风姿仍是那么雄伟。 「衣服怎么办?要吃肉汤的话,带去比较好吧。」 平常不是交给罗伦斯,就是塞在树洞里。 『说得也是,那就绑在尾巴上呗。』 瑟莉姆点点头,用腰带束起赫萝的衣物。 『汝的也绑上来。』 见瑟莉姆傻愣地眨眼,赫萝用长满尖牙的嘴笑道: 『难道要咱用爪子绑吗?』 「那倒是。」瑟莉姆笑著脱衣,同样绑在赫萝的尾巴上,恢复狼形共赴黑夜的山岭。 伴著赫萝奔过两座山头后,没多久就看见了旅舍。那里原本是修道院,现在供巡礼旅人过夜。旅人们都是来参拜据说永眠于修道院地下的圣女。 想到自己就是圣女传说的源头,总会让瑟莉姆尾巴发痒。 在距离旅舍一段距离处站了一会儿,闻到她们气味的兄长阿朗以人形出现。瑟莉姆每次看见过去以当佣兵维生的兄长穿上僧侣长袍还颇像样,都觉得很好笑。 『不好意思,突然就来了。』 「哪里。今天什么事,肉不够吗?」 狼与辛香料亭为节省开支,现在大多不是向城镇买肉,而是拿东西换取阿朗他们猎来的肉。 阿朗他们也因此省了跑城镇买日用品的时间,直接跟罗伦斯换就好。 『不是,有件事想问问汝等而已。』 「这样啊……」 阿朗略显不解地往瑟莉姆看。瑟莉姆和他对上眼就低头抬眼,表示她也不晓得。 『现在忙吗?』 「不、不会,只有两个特别的客人下榻,清闲得很。」 『那就不好意思,占用汝一点时间啦。』 赫萝说完就恢复人形。狼形时也是赤身裸体,但这时阿朗就会礼貌性地转头不看,让瑟莉姆觉得有点不明就里,但似乎也能了解他的想法。 瑟莉姆也跟著赫萝恢复人形穿上衣服。 赫萝用手整理著穿衣时弄乱的耳毛尾毛。 「咱想问的,是关于族人的事。」 「族人……我们狼族吗?」 「咱要去旅行一段时间,想说顺便趁这个机会增广一点见闻。」 赫萝说得像不当回事,但看得出有点紧张。阿朗也是如此,有点紧张地看著她们。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曾经惹赫萝生气吧。 于是瑟莉姆替兄长问: 「赫萝小姐,请问那是……」 赫萝这才发现那是这对可怜兄妹不敢涉入的问题,尴尬地笑了笑。 「抱歉抱歉。咱吶,是想查查看从前伙伴的下落。」 赫萝在远古时代似乎就是住在约伊兹一带,后来出外闯荡,在远方一落脚就是数百年光阴,其间从没见过故乡的同伴。日后再见到的,就只是同伴的脚爪残肢而已。 现在,赫萝虽让女儿继承了这位同伴的名字,但同伴仍是杳无音讯。 「下次旅行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而且大多数都混进人类社会里去了呗?既然汝等是从南方一路漂泊上来的,说不定有听说过些什么。」 「呃……既然这样,我们当然是竭诚相助。」 听阿朗这么说,赫萝以笑容表示感谢。 「啊,还有一件事。」 曾惹赫萝生气而夹著尾巴的阿朗立刻挺直背脊。 「咱肚子有点饿,可以煮点肉给咱吃吗……」 害羞地这么说的赫萝可爱极了。对于武人性格、比较死脑筋的阿朗来说,这样淘气的态度或许刚刚好。 阿朗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像看见主人扔出木棒的小狗。 「包在我们身上。现在正好有熟成得恰到好处的鹿肉。」 「喔喔。」 这时赫萝舔嘴唇的动作,就不是演戏了。 「要在修道院那吃吗?」 「在这里吃比较自在。生堆火就不冷了呗。」 「知道了。」 阿朗使个眼色,瑟莉姆就全明白了。 一声「我先走了」就先一步到修道院去。 心里对赫萝来到这里的理由有点意外。 旁人也能明显看出赫萝和罗伦斯是刻意将彼此寿命、种族等差异盖在地毯底下过活。 所以瑟莉姆原以为假如赫萝会去找同伴,也是等罗伦斯过世以后的事。再说若真的要找,即使有赫萝那般勇健的狼腿,也不是半年跑得完的。 这世界有上百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好几个大城镇,中等的更是它们的十几二十倍之多,村庄就搞不好有上万个了。如今,大多古兽都混入了人类社会,低调度日。一个个找寻线索是非常辛苦的事,且光是要鉴别自己过去旅途上同伴传闻的真伪,也是一样困难。 赫萝要瑟莉姆代管旅馆工作时,是说春天到夏初回来。若真是如此,顶多是半年的旅程。 该不会……瑟莉姆和兄长等伙伴一起准备煮肉汤时,注意到一件事。 难道赫萝不打算半年就回来吗? 会不会原本真是这么想,但是见到村人塞给罗伦斯那么多东西而不得不改变想法。瑟莉姆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赫萝几乎每天都会拿著纸笔,在旅馆晃来晃去找趣事。只要来自远方的客人聊起当地名菜就会请汉娜做做看,没材料就要罗伦斯买,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 而且瑟莉姆也知道,只要有钱、有朋友接济,旅行会是一件非常棒的娱乐。毕竟在有一餐没一餐的流浪生活中,见到壮丽景色也会热泪盈眶,面对庄严殿堂也会为之愕然,至今也忘不了当时的感动。既然罗伦斯过去是杰出的旅行商人,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尽情享受旅行的精髓。若这趟旅行还有个实际的意义,更没有半年就结束的道理。 不过瑟莉姆根本没胆去问,也没有那个脸求他们早点回来。 在瑟莉姆眼前,赫萝切肉撕菇蕈,雀跃地主动备料,还偷偷多洒一点盐调味。 见到她愉快的样子,就连瑟莉姆心里也暗潮汹涌。 怨她都不知别人多么煎熬。 汤煮滚了,赫萝也探出身子笑嘻嘻地挑开菇蕈,在碗里装进满满的肉,吃得尾巴左摇右摆。 完全就是个无忧无虑,大而化之的天真少女。 然而瑟莉姆也不认为赫萝是不守约定的人,让她更纠结了。 再说,假如赫萝不会半年就回来,希望她一开始就这么说。不然瑟莉姆已经能想像自己好不容易熬过忙碌的冬天,引颈期盼春天到来,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老板夫妇回来的样子。 相信每过一天,她就会耗弱一分。因为她是相信赫萝和罗伦斯明天就会回来笑著接下工作,才能够撑下去。 要是夏天到了都不回来怎么办?瑟莉姆认为自己一定会很沮丧。马跟鹿那八个客人,也不一定会永远待在这里。比起否极泰来的明天,迟早要搞砸的未来容易想像得多了。 有些事,是因为相信有更好的人来接手才撑得下去。 可是,假如他们……瑟莉姆看著手上的碗钻牛角尖时,有汤杓伸了过来。 「用那种脸面对这么棒的肉汤,对肉是一种亵渎吶。」 抬头见到的是赫萝戏谑的笑,手上的碗转眼就堆满肉块和菇蕈。 「而且,汝真的需要多吃一点。肉吃得够,脸色就不会那么苍白,身体也会充满活力,心里的郁闷也会扫得一乾二净。」 赫萝坐正姿势,又咯咯笑著说:「如果有酒就完美了。」 「呃……」 瑟莉姆知道自己个性并不开朗,但现在心里的郁闷都是源自于她。就在瑟莉姆哀怨地看回去时── 「这都是因为,咱那头大笨驴喜欢瘦弱的女孩子,可不能让他起坏念头啊。」 「咦!」 同时还有一声「咳呼!」,原来是锅子另一边的阿朗呛到了。 「咳咳……瑟、瑟莉姆,你……」 「不、不要误会啦!」 瑟莉姆大声辩解,让赫萝笑得十分愉快。 「咯咯咯。那头大笨驴要是敢对汝动歪脑筋,咱已经把他大卸八块啦。」 不要欺负人家嘛……瑟莉姆往赫萝看,见到她泛红的琥珀色眼睛调皮但亲昵地眯起,咧齿而笑。 「咱希望汝留在旅馆里。为了不让他爱上汝,汝可要赶快吃成像汉娜那样喔?」 汉娜身材粗壮,战争时跟著军队烤面包似乎也累不倒她。那种体型的人,的确能在旅馆成为强大的战力。 赫萝好像还满担心瑟莉姆。她是看似旁若无人,却又比谁都更关心周遭的人,才会发现瑟莉姆有满肚子烦恼吧。 那么现在,不正适合问她是否真的会在春天回来吗。 于是瑟莉姆下定决心要开口时── 「不开玩笑了,说族人的事。传闻也没关系,如果能标在地图上就更好了。」 赫萝马上就转到了下一个话题。 「这……好的。」 阿朗又窥探瑟莉姆,支吾地回答。错失机会和兄长不经大脑的误会,让她嘟著嘴别向一边。 兄长管教严格,自己的事都要瑟莉姆自己做,但总会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出过度保护的一面。这个反应,总算让他知道误会了。 「那我这几天就给您送去。不过,其中有些恐怕不太想跟人接触,或者纯粹是传言而已。」 「不麻烦的话,就帮咱说明几句呗。毕竟咱同伴的爪子,是人类的佣兵团极其珍重地传承下来的。人现在流落到哪里去了,根本无迹可循。」 「我知道了。」 「拜托啦。」 赫萝略显苦笑,是因为阿朗太拘谨了吧。 「还有,也帮咱准备一些路上吃的肉呗。那头大笨驴小气得很,让他在镇上买,一定专挑吃起来像木板的那种。」 「一定办到。这时节多风,可以晒出很好的肉。如果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要腌肉或香肠都能替您准备。」 「大笨驴。要是汝等准备那些肉弄得满手是血,客人不奇怪才怪吶。」 阿朗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穿的是什么服装。 然后害羞地垂眼搔头。 「汝的好意咱心领了。不要紧,在路上吃当地的东西,也是旅行的精华所在嘛。」 赫萝咯咯笑著说。 赫萝和罗伦斯这对老板夫妇,真的会在春天回来吗。 汉娜哄了瑟莉姆那么多,但不管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徒增不安。 瑟莉姆大口咀嚼鹿肉。 香浓的肉味顿时在口中漫开。 日常生活又安稳地过了几天,但距离日常结束的时刻也步步接近。 当罗伦斯整理完其他旅馆老板交给他的东西,要给赫萝的狼族记事也快写完时,八个新人手也把工作学得差不多了。 不晓得算不算失算,这些旅馆的新帮手工作非常认真且优秀。瑟莉姆现在只要管好帐簿,和往来纽希拉的商人们议价进货,旅馆就能顺利营运了。虽然汉娜笑著说:「看吧,根本不用担心嘛。」但瑟莉姆还是紧张得不得了。 恶梦仍在持续。昨晚是梦到旅行途中躲进寒村仓库过夜,兄长们说要出去找食物结果怎么等都不回来。即使对自己浅白的个性感到无奈,那依然正确地显示出她的恐惧。 马和鹿他们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若非相信赫萝和罗伦斯春天就会回来,迟早会被恶梦压垮。 然而身为员工,实在厚不起脸皮在大恩人老板夫妇开心准备旅游的途中请求他们早点回来。 这天,瑟莉姆也在两人打点旅行要用的货马车时替他们送午餐,并在心中祈祷著他们永远整理不完。 「汝啊,这货台就不能弄大一点吗?」 「再大下去要干么?又不是要去作生意。再说你只是想在宽敞的货台上睡午觉吧?」 「大笨驴!汝忘了谁睡相比较差吗!」 拌嘴的两人面前,是忙著改造马车的工匠。马车似乎是罗伦斯行商时用的东西,现在都用来堆放货物而已。 今年春天去斯威奈尔时,是租别人的马车来用。若旅程长到一定程度,他们认为还是用这辆比较好。 若问为什么,多半只是因为东西还是用惯的好。可是听在瑟莉姆耳里,会变成因为他们这趟旅行会很久很久,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所以用这辆马车。 瑟莉姆在嘻嘻笑笑的两人身边放下夹了烤腌肉和乳酪的面包跟蜂蜜酒,将叹息悄悄吞下去。 「唔,吃饭啦。」 赫萝抽抽鼻子转头。 「都中午啦。各位师傅,如果差不多了就先休息一下吧。」 赫萝马上就伸手拿面包,罗伦斯则是先知会工匠。能否像这样照顾人,也让瑟莉姆不安。工匠们简单应话,往村广场走了。是因为那边东西便宜,份量又大吧。 「话说汝啊,马要怎么办?」 工匠们一走,赫萝就取下头巾,让耳朵呼吸新鲜空气般抖一抖。 「马啊……斯威奈尔有以前那个伙伴的后代……不晓得能不能借上半年。」 「乾脆就买下来呗?」 「大笨驴。」 罗伦斯学赫萝说话,摆脸色给她看。马匹本身就是一大财产,为预算伤透脑筋的罗伦斯听到这种话一定很头痛。 想不开的瑟莉姆都甚至想替他们拉马车了。 牛能拉犁,狗能拉雪橇,那狼拉马车也不成问题吧。 「我会找匹好马来的啦。凶悍的马比较便宜,可是会乖乖听你的话吧?」 「或许是会听咱的话没错,但汝的话就不一定了。」 「你也来坐驾座不就好了。不要只想躲在货台睡大觉。」 赫萝赌气转过脸,大口咬面包。听汉娜说,赫萝在瑟莉姆来之前更懒散,不是赖床就是午睡。 罗伦斯也说过,有同族来以后她就没那么懒了,帮了大忙。 不过反过来说,那说不定会是赫萝不想回旅馆的理由之一。 「不说马了,没啤酒吗?话说累了,想找点冰凉顺喉的东西喝。」 「啊,不好意思。」 瑟莉姆是看他们独处时喜欢喝蜂蜜酒才拿的,结果好像不适合现在。正想回厨房时,罗伦斯叫住了她。 「瑟莉姆小姐,不用去没关系。赫萝,要喝自己去拿,不然路上怎么办。」 「唔……」 赫萝咿咿呜呜,不情不愿地往厨房走。瑟莉姆见到罗伦斯不会一味讨好赫萝,赫萝也不是只会撒娇,有点惊讶。 「不好意思喔,赫萝她经常使唤你吧。」 「咦?」 罗伦斯突然这么问,让瑟莉姆心里一慌。 「也、也没有啦……」 见到瑟莉姆不自然的反应,罗伦斯无力地苦笑。 「别看她那样,她很怕生的。或许是这个缘故,只要跟谁亲近了,就会一直黏上去。」 瑟莉姆觉得罗伦斯说得没错,但也不讨厌赫萝使唤她。 「那、那个,我……」 「没关系,不要紧的。赫萝突然告诉你这种事,你一定很错愕吧。」 「这……」 一点也没错。错愕的感觉还盘据在胸肩一带,隐隐作痛。 「赫萝她……那个,她说想出去旅行其实是为了我,可是我想都没想到,她会直接把店交给你们顾。」 这是当然。怎么会找一个来到旅馆才半年,又不够熟悉人情世故的小狼女接管呢。 瑟莉姆觉得机会来了。现在这个时刻,自己说得出来。告诉他这的确是件鲁莽的事,请他重新考虑。 然而,罗伦斯快了一步。 「可是你愿意接受,真的是太好了。谢谢你。」 「……」 被这老好人的无瑕笑容一照,瑟莉姆什么也说不出口。 「旅馆交给你,我们也安心。报酬的部分,我当然会多拨一点给你。」 罗伦斯的语气彷佛瑟莉姆接管旅馆的事已经说定,而他也的确介绍她给其他老板认识了。现在已经没有求他们放弃旅行,或带她一起走之类的选择。 那至少……瑟莉姆心想。 罗伦斯啃著面包,表情愉快地看著改造中的货马车,似乎在想像旅行的情境。瑟莉姆注视那张侧脸,紧握著手咽下要把心脏挤出咽喉的紧张,开口说: 「那、那个……」 「嗯?」 罗伦斯转过头来,瑟莉姆依然不敢直视。 「那、那个……呃……」 「怎么了嘛?」 再这样下去会引起怀疑,瑟莉姆愈来愈急。 视线飘来飘去到最后,说的是这种话。 「那、那些硫磺……您全部都要带走吗?」 当置物架用的货马车上,受损的木板都已替换,生锈的铁具也磨亮并锁紧,车轮也换新了。现在已经变成堆放大量货物,感觉去哪都不成问题的坚固马车。 瑟莉姆的问题让罗伦斯表情有点疑惑,但很快就转为笑脸。 「哈哈哈,谢谢你替我操这个心。不过你放心,我是会把他们给我的都带走没错,但我本来就不认为可以全部卖光。」 「……咦?」 「而且……你不要说出去喔。」 罗伦斯往旅馆瞥一眼。赫萝大概是在厨房偷吃,到现在还不回来。 确定没她的影子以后,罗伦斯苦笑著说: 「我尽可能地收他们的硫磺跟货币,其实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的吗?」 不是为了维护自己在村里的地位吗?瑟莉姆就是这么想,才会这么担心自己损害到罗伦斯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风评。 然而瑟莉姆的担忧落了空,罗伦斯带著十分平稳的微笑说: 「对,有原因的。赫萝那家伙不是拜托你们做了些事吗?」 瑟莉姆一时还没听懂,随后才想到是找族人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阿朗先生专程把东西送了过来。我想赫萝大概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假装是汉娜小姐收的。」 听到现在,瑟莉姆还是不懂这和硫磺及货币有何关系。 而且赫萝委托阿朗,是罗伦斯收下硫磺及货币以后的事。 瑟莉姆等罗伦斯继续说,而他保持笑容,轻吐了像叹息的气。 「赫萝很少露出狐狸尾巴,不过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找以前的同伴。」 「这……」 「当然,她是知道说出来会让我头痛才瞒著我……所以这次旅行对她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喔不,她好像还打算到处吃客人聊过的美食,算三鸟吧。」 罗伦斯看著马车啃剩下的面包,嚼一嚼吞下去。 「而且她这个人爱面子又顽固。就算在旅途上发现一点点从前同伴的蛛丝马迹,要是距离远了点她就会放弃了,说什么太麻烦之类的。平常讨吃的明明都很任性,可是在真正有影响的时候,还是会以我每天担心的盘缠为优先。」 不知怎地,赫萝那么说的样子自然就浮上眼前。赫萝基本上个性非常体贴,甚至有时可说是太在乎别人。 不过想到那都是因为她最爱的罗伦斯,还没有尝过恋爱滋味的瑟莉姆就有种既羡慕又揪心的奇妙感觉。 「所以我才堆了那么多硫磺,还找工匠过来弄得这么坚固。」 话题忽然转回来,让瑟莉姆有如从梦境中醒来。 「这样我就能说其他老板给我的硫磺还剩这么多,没卖完不能回去了。」 啊啊。瑟莉姆心想。 原来这辆货马车装满了罗伦斯对赫萝的爱。 觉得美好的同时,瑟莉姆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从罗伦斯的话听来,这趟旅行似乎是要多长有多长。 为了赫萝,罗伦斯可以永远陪她浪迹天涯。 「如果因为这样晚了一点才回来……拜托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赫萝的任性。」 等到罗伦斯终于说出这句话,瑟莉姆也半放弃地对他微笑。 后来罗伦斯看赫萝拖得太久,请瑟莉姆回旅馆叫她。脚步飘忽,是因为坏预感成真了。 瑟莉姆已经见到自己盼不到他们回来,惶恐地独坐帐台的样子。 她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穿过大厅和走廊,然后在进厨房时愣住了。 因为赫萝手拿大衣,很卖力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唔,是汝啊。」 赫萝注意到瑟莉姆出现而往她一瞥,随即继续做她的事。原以为她会如罗伦斯所说,在这里偷吃东西,结果好像不是。 她疑惑地往更里头的汉娜看,而汉娜也没辄似的耸耸肩。 「那个,罗伦斯先生找您……」 「嗯。」 赫萝简短答覆并将大衣用力一抖,摊在调理台上。 似乎是在内里缝些东西。 「咱很快就收拾好,等一下啊。」 一旁架子上还摆了腰带等东西。瑟莉姆好奇地仔细看,只见赫萝动作熟稔地将同色布块缝到大衣上,然后将折起的纸片小心地塞进缝隙里。 「啊。」 瑟莉姆不禁出声,让赫萝的视线稍微扬起。 「嗯,汝哥哥送来的就是这个。」 看来赫萝是想把阿朗送来的族人下落藏在衣服里。 「咱完全忘了他是个老实人,幸好是汉娜收的。要是被那头大笨驴看见,事情就麻烦了。」 「咦。」 瑟莉姆想起罗伦斯先前说的话,又不禁叫出声。 罗伦斯是装作不知道赫萝在搞什么鬼,不然也不会请汉娜帮他演戏。 在瑟莉姆为不知能否蒙混过去而著急时,赫萝的视线回到手边,说道: 「真的会很麻烦,因为他实在是头大笨驴。」 看来赫萝单纯是将瑟莉姆的错愕当作惊讶。 「所以要在他发现之前赶快缝进衣服里。」 量并不多,赫萝动作又快,再过不久就会结束了。 不过瑟莉姆仍然不懂赫萝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可是赫萝小姐……」 「嗯?」 瑟莉姆忍不住开口,赫萝的视线却使她迟疑。 为该不该说犹豫片刻后,她觉得沉默也不对,便说: 「呃……罗伦斯先生应该会很乐意帮您找族人吧……」 即使没有先前那番对话,瑟莉姆也是这么想。 赫萝回视瑟莉姆的眼,突然间眉毛左右不对称地扭动,露出自嘲的笑。 「所以才要这样。那家伙可是会找得比咱更积极,连咱都恶心吶。」 说到这里,赫萝打嗝似的吐吐舌头。 「都这么多年了,咱也不是那么在乎以前的日子,只是想找到一点线索就好了。」 意外之语让瑟莉姆不知如何反应时,赫萝无奈地笑道: 「汝等替咱想了很多,汝那个哥哥也实在老实,什么都写了,可是咱其实不会认真去找。再说只去那么几个月,也找不出什么所以然呗。」 那就是瑟莉姆担心的事。赫萝拥有堪称贤狼的智慧,有双能看透事物的眼睛。世界如何广大,她不会不知道。 「那、那个……」 「问咱为何还要那样做?」 瑟莉姆被赫萝抢先问而缩缩脖子,点了头。 赫萝一边缝,一边悠悠地说: 「这当然,是为了那头大笨驴呀。」 这样咬著东西般的咧嘴笑,是因为害羞吧。 「没做完村里人交代的事,不是回不了村吗?」 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布块也缝得整整齐齐,还不时眯眼看看会不会太显眼。正常穿起来,应该不会穿帮吧。 「不过,那家伙把以前跟咱做的约定看得很重很重。应该说,当年大笨驴说有钱可赚,就傻傻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所以答应咱以后不会再做出那种事了。尽管如此──」 赫萝站起身,双手伸向天花板,耳毛尾毛直打颤。 「咱啊,不想变成他的累赘。要是他看咱的脸色回村子里来,结果被村里的人说这说那,咱可受不了。这种时候,就轮到这个出场了。」 「喔……」 瑟莉姆应声后,赫萝折起大衣和腰带,抱在怀里。 「若咱说这城镇前头说不定有咱的同伴,那头大笨驴就会替咱找个理由继续旅行。」 瑟莉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赫萝说的内容。 而是前不久才听过类似的话。 「所以了,这趟旅行说不定会因为那头大笨驴拖得晚一点……汝就原谅他呗?咱以贤狼之名发誓,一定会还汝这个人情。」 连这句都很像,瑟莉姆觉得自己像看见了一幅奇怪的画。 就像四海为家的街头艺人一边在路口吆喝,一边向观众们展示的那种,永远爬不完的楼梯图画一样。 罗伦斯是因为赫萝想找以前的同伴,刻意跟村人接了很多工作。而赫萝则是因为见到罗伦斯跟村人接了很多工作,刻意替他找个可以持续旅行的理由。 而且两边都为旅程恐将延长而向瑟莉姆道歉。 然而彼此都认为对方才是拖延的原因,自己是替对方著想才不得已如此。 「唔,大笨驴来了。」 赫萝竖起耳朵,将大衣和腰带塞给瑟莉姆。 「汝拿去。」 「咦,啊!」 她说完就摸摸耳朵甩甩尾巴,用梳子整理,然后「嗯」地点个头,离开厨房。 「啊,你在这啊。到底想偷吃到什么时候?」 「大笨驴,咱才没偷吃。」 「喔?我问汉娜小姐就知道了。」 「随便汝。知道错怪咱以后,就有汝受的。」 墙壁另一边传来这样的对话。 瑟莉姆抱著赫萝交给她的衣服,不知为何有点想哭。 「真是的,怎么要跟这种大笨驴一起旅行啊。想到就没劲。」 「拜托,那是我该说的话好不好。」 双方都用快笑场的调调互喷口水。 两个人,都活在他们的故事里。 瑟莉姆往汉娜看去,汉娜也注意到她的视线,隐约吊起唇角大大耸肩。 为能不能妥善经营旅馆担心到作恶梦这种事,开始让瑟莉姆觉得好笑了。 因为── 「不好意思!」 瑟莉姆来到走廊出声,依偎著走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那个……」 她吞一口气之后说: 「请两位早点回来喔。」 原本以她的立场实在说不出口的话,这次很顺就出来了。 听了这句话,赫萝和罗伦斯不约而同地指向对方。 「「那要──」」 声音交叠,赫萝和罗伦斯挤眉弄眼地瞪起彼此。 「汝指咱是什么意思?」 「我才想问你指我是什么意思呢。」 这两个人,正活在他们的故事里。 瑟莉姆总算觉得自己能照顾旅馆到他们回来为止了。 因为她明白了这座旅馆生意兴隆的秘密。 「呵呵。」 瑟莉姆的笑声让赫萝和罗伦斯愣住,指责对方让她看笑话。 瑟莉姆一直笑,彷佛好几年不曾笑过似的不停地笑。 两人都会回到旅馆,而旅馆里每一个人都会等他们回来吧。 这座旅馆是为了维持两人的幸福而造,而人们来到这座旅馆,就是为了看他们。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 是据说会涌出欢笑和幸福,声名远播的旅馆。 # 狼与秋色笑容 旅人路上偶遇时,会聊的话题都是那几样。 附近治安状况、货币行情、哪里有好吃的东西等。 其中有个话题最受长期旅行的人欢迎。 那就是什么季节最适合旅行。 「咱太冷太热都不喜欢。」 「那就是春天或秋天了吧?」 「春天是不错,可是到处都匆匆忙忙的。冬雪溶光之前,很容易弄得浑身都是泥。」 一个娇小的少女坐在货马车的驾座上,用梳子整理腿上的毛皮。兜帽罩著整颗头,全身装扮很朴素,算得上饰品的只有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但仔细看过以后,可以发现衣袖和缠腰布的下襬都没有一点破损。 她穿的是朴素但品质很好的衣服,美丽的亚麻色长发从兜帽底下流泄出来,看起来像个旅行中的修女,或者是要去远方土地相亲的好人家少女。 不过她不是修女也不是贵族千金,甚至根本不是人。 少女名叫赫萝,另一个面目是宿于麦子中的巨狼。远古时期曾统治约伊兹地区,在遥远南方有人称她为丰收之神。手上的毛皮不是膝毯,而是从她腰际长出来的尾巴。 「要旅行的话,就该像现在这样秋天出门。风虽然冷,出太阳的时候就暖洋洋地很舒服,晚上还很适合温点小酒来喝。而且再来就是冬天,会有那种有点荒凉,又有很平静的感觉。那不是很适合咱这样聪明的贤狼吗?」 在驾座上梳尾巴的赫萝心情好像很好,特别健谈。或许是因为如此,尾毛也比平时更蓬松。 坐在赫萝身边的是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十多年前,他与赫萝萍水相逢,历经几场冒险后相许终生。后来在温泉乡纽希拉经营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至今已有十年余。 「真的,你的毛色和秋天的森林很搭。」 赫萝最自豪的就是她的尾巴。夸她的狼毛,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不过你喜欢秋天,主要是因为这时候东西好吃吧?」 罗伦斯苦笑著这么说,是因为赫萝仔细理毛之余,也在嚼著满嘴的烤栗子。 「没什么事情比享用美食更值得高兴吶。」 赫萝不为揶揄所动,满面喜色地啃烤栗子,继续梳毛。 罗伦斯无奈地闷哼一声,重握马车缰绳。 「是啊,现在也不是需要缩衣节食的行商之旅,路上有什么好吃的就买来吃,开心最重要。」 赫萝用小狼般的大眼睛注视罗伦斯,开心地笑了。 除了下山办事外,罗伦斯和赫萝两个已经十年余没这样搭马车出远门了。 在温泉乡纽希拉定居前,罗伦斯还不太能想像长期留在一个村子里过活是什么感觉。对旅行商人而言,在一个大范围内巡回奔波是理所当然,怕自己定不下来,动不动就想去旅行。 然而经营旅馆十分忙碌,且十二分地有趣。或许说女儿出生,忙到对旅行的怀念连个苗头都钻不出来比较准确。一晃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因此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心血来潮。是赫萝表示想出纽希拉走走,旅行个一阵子。 不过赫萝基本上是个家里蹲,只要能整天打滚,喝酒泡温泉就没什么怨言,提议旅行当然有她的理由。 「那么,首先要往哪个城镇走呢,那两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最后一封信是从温菲尔王国南边的城镇寄来的吧。」 罗伦斯摊在腿上的地图上有一封信,信中有两个署名。一个是罗伦斯和赫萝生下的女儿缪里,今年十二、三岁,一般而言,开始有人来说亲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署名是从字迹就能看出做事一板一眼,以投身圣职为志而下山游历的青年寇尔。 他是罗伦斯和赫萝行商时所认识,从旅馆开张就帮忙到前阵子为止,要说缪里出生以后几乎都是他在照顾也行。 两人还在旅馆时,经常能见到缪里亲密地叫他大哥哥。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有美丽的兄妹之情。 直到上一个冬天,罗伦斯才知道只有自己还抱著这种傻想法。寇尔为实现成为圣职人员的梦想而下山时,缪里也偷偷跟了过去。 这对罗伦斯来说是青天霹雳,而他的妻子,缪里的母亲赫萝却早就知道了。 既然赫萝愿意放缪里走,罗伦斯也无能为力。 况且,女儿本来就是总有一天要嫁出去。 若对方是寇尔,还应该庆幸呢。 罗伦斯总是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无法放下心来。 「早春那封,是从比纽希拉更冷的海岛上寄来的呗。」 也不晓得赫萝懂不懂罗伦斯的心情,她仔细地拨整尾毛回想著说。 「啊,那里是我也没去过的北方群岛地带嘛。后来他们南下到温菲尔王国,过了春夏两季,现在好像在王国南部……可是信寄来的间隔愈来愈长了呢……虽然信上没写,他们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罗伦斯很清楚旅行的危险和艰苦,无法轻言说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种话。 路上会有强盗,城里四处有流氓。就算没遇到坏人,也有染病和受伤的危险。若倒楣遭暴雨暴雪所困,饿死冷死都有可能。 一想到可爱的独生女,罗伦斯就心痛欲裂,赫萝却满不在乎地这么说: 「担心什么,是因为好玩到忘了给咱们写信呗。」 罗伦斯往赫萝一看,她理毛已经告一段落,啪喀一声掰开栗子壳,大口嚼里头的果实。 「他们的信上,每次都有快乐的味道。」 「……快乐……也、也对。旅行是快乐的事,很容易被美味的大餐和美丽的景色迷住。」 赫萝往旁瞄了一眼像在自我安慰的罗伦斯。 「要是汝相信是这样,咱就什么也不多说了。」 「……」 罗伦斯用小狗受欺负的眼神往赫萝看。 赫萝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欺负罗伦斯,反而还对罗伦斯的婆妈感到不敢领教。 而罗伦斯也很明白这一点。 女儿出生时,他就有过女儿总有一天会离开他的心理准备了。 「……如果他们幸福……那当然,就够好了……」 罗伦斯挤出的这些话,却逗得赫萝咯咯笑地往他身上倚。 「虽然汝这头大笨驴老是在为蠢事头痛,让咱很受不了……」 赫萝自豪的尾巴沙沙一摇。 「可是咱一定会陪在汝的身边,无论如何都会。」 并柔情地微笑,直视罗伦斯的眼眸。 平时的赫萝经常赖床或一早就喝酒,死抱著被子说不想工作的事也是家常便饭。若听客人说到远地的佳肴,还会缠著人讨。 因此,罗伦斯很容易忘记赫萝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不过赫萝终究是赫萝,总是如孕育麦谷的大地般扶持著他。 这趟旅行也是赫萝为罗伦斯著想而提的。 想让担忧女儿缪里的罗伦斯安心,或者让他放弃无谓的念头,得让他见一次女儿才行。 赫萝这么为他著想,让罗伦斯感动得无法言喻,比去见缪里他们还要开心。 只要赫萝陪著他,他其实就别无所求了。 过去的他也是如此深信不疑,才会让他一个人类胆敢牵起赫萝这匹狼的手。 赫萝微笑著的真挚眼神,让罗伦斯自然而然展开笑颜。 「嗯,也对。我还有你在。」 听他这么说,赫萝也挤眉一笑。那是活过悠久岁月的贤狼的开朗笑脸。 罗伦斯手绕到赫萝肩上,往身上揽。稍一用力,赫萝的尾巴就开心地摇来摇去。 光是像这样有更多时间和赫萝独处,这趟旅行就值得了。 「汝啊。」 「嗯?」 赫萝在罗伦斯怀中稍微扭身,抬头说: 「咱觉得先去斯威奈尔比较好。」 「斯威奈尔?」 那是离纽希拉最近的大城镇。 「嗯。那里的猪羊鸡都在夏天长肥了呗?而且米里那头大笨驴也在,去他那里随时都有甜的能吃。」 米里和赫萝一样是活过长久岁月的野兽化身,现在是斯威奈尔的头脸。 他的言行看似与赫萝犯冲,但其实交情好像不错。 上次拜访米里时,他拿出了用紫色花瓣沾满砂糖制成的甜点。 「……往斯威奈尔去,离海就更远了耶。」 看著地图说话的罗伦斯,忽然感到有视线射在脸颊上。 「没这么赶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罗伦斯用扫兴眼神看著雀跃不已的赫萝说。 「你该不会是想拐我去斯威奈尔才装得那么诚恳吧……」 「唔,什么!」 赫萝狼耳一竖,瞪著眼说不出话来。 「咱……咱是为了汝……」 接著耳朵、肩膀、尾巴都垂了下来,整个人缩成小小一个。 原本就很娇弱的她,这样看起来更惹人怜惜,但罗伦斯和赫萝一起生活的这十几年可不是白过的。 「蜜渍桃。」 「!」 狼耳不受主人控制地跳了起来。 罗伦斯冷眼看著赫萝,赫萝也不装了,直接瞪回去。 「汝对咱的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赫萝的心意是不需质疑,但歪脑筋就是歪脑筋。 「旅行才刚开始耶。现在就花大钱,以后怎么撑得下去。」 「大笨驴!汝忘了还有一车的东西要卖吗,到大城镇去比较好卖吧?」 赫萝指的是堆积在货台上的大量麻袋。装的全是从纽希拉的温泉采集来的硫磺粉。其他旅馆老板一听说他们要下山旅行,就纷纷跑来托他们卖了。 罗伦斯在村里开旅馆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时间,但资历毕竟最浅,说话大声不起来,拒绝不了前辈的请托。 东西是非得沿路叫卖不可了,但这个量的确不容易脱手。 「纽希拉旅馆的补给品都是跟斯威奈尔买的,会跟温泉一起流出来的硫磺早就满街都是,怎么卖得出去呢。」 「唔唔……」 「我们就一路往西顺河而下,到名叫阿蒂夫的港都去吧。这时节会有很多种鱼货到港,全都很肥美喔。」 「吃鱼哪吃得饱……呜呜……咱要填馅烤鸡……烤全猪……牛肩肉……」 赫萝像个从来没吃饱的可怜女佣,说得有气无力。 刚才明明吃了那么多烤栗子……罗伦斯听得是不敢恭维。 喔不,多半是吃了甜甜的栗子,现在特别想吃咸咸的肉吧。 「话别说太早,我都已经能看到你在阿蒂夫不停叫鱼吃的样子了。」 纽希拉位居深山,扣除溪鱼,餐桌上的鱼全是腌鱼。大半是鲱鱼,偶尔会出现鳕鱼或鲽鱼,但也不是会让人想天天吃的东西。 可是只有在沿海城镇吃得到的鲜鱼,不管煮也好烤也好都美味极了。 「而且那里是贸易要冲,买得到新鲜的葡萄酒吧。」 赫萝的耳朵抽了一下。 「别说是葡萄乾,好运的话还有鲜葡萄吧。」 葡萄要在气候暖和的地域才采得到,这一带基本上吃不到鲜葡萄。 转头佯装不听罗伦斯说话的赫萝,不禁听得猛吞口水。 「怎么样?」 赫萝仍是紧闭著嘴不说话。 只听得见叩叩的马蹄声和马车喀哒喀哒的声响。 几只小鸟歌唱著飞过贯穿森林的道路上空。 真是个好季节。罗伦斯眯著眼仰望天空时,肩膀捱了记头槌。 「……大笨驴!」 赫萝嘟著嘴啐一声。看来是撑不下去了。 如此与年纪不符的孩子气反应,让罗伦斯不禁苦笑。 在旅馆时,当然也时常要和赫萝的食欲过招。不过那大部分是掌管厨房的女佣汉娜在负责,罗伦斯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她正面交手,觉得既怀念又愉快。 作旅行商人时总是这样。 笑起来,是因为这种斗嘴可爱得令人无法自拔。 「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罗伦斯与先前不同的口吻,立刻让赫萝不只耳朵,尾巴也翘起来了。 最后她不情不愿地抬眼看罗伦斯。 「那就──」 「少来,求情也求不开我的钱包啦。」 听他这么说,赫萝摆起臭脸。 「哼。一开始就吃光汝的钱也太可怜,放汝一马。」 「脸皮也太厚了吧。」 「怎样?」 「怎样?」 在这样的对话中,货马车缓缓前进。 两人最后看著彼此,哈哈大笑。 深山里的温泉乡纽希拉有河流经过,当有急事或积雪深的季节,大多会搭船往来。 需要载送驮马和货马车时,就得找够大的船,船员也不能只有船夫一个。 鉴于预算有限,罗伦斯和赫萝直接搭马车下山。晃到了天空开始染红,也只走了一半。在树木之间拉起的帐棚下,用石头堆的小炉前,赫萝抱著腿嘟圆了嘴。 「……第一天就野宿啊……」 原以为加点油,就能在河岸边的税关附近的旅舍过夜,然而久没驾车,货又载得多,跑山路快不起来。 「软软的床……厚厚的毛毯……热热的浴池……满满的肉跟葡萄酒……」 罗伦斯无视那些彷佛以为闭眼祈祷就会蹦出东西来的碎碎念,将小麦掺黑麦的黝黑面包拿给赫萝。 「喏,这是故意掺黑麦烤出来的,有没有很怀念?」 以前行商时,根本吃不到雪白的小麦面包。都是用没气的啤酒把硬梆梆黑漆漆的黑麦面包泡软了吃。 过惯旅馆怠惰生活的赫萝,看著兴奋的罗伦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直接吃小麦面包就好了呗……」 「纯粹用小麦很快就会坏掉。若是冬天还可以,但现在天气还很暖,下山就更热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将小铁锅架到石炉上,将腌肉切成薄片放进去。 见到肉出现,赫萝才总算叹气啃面包。 「肉再切厚一点。」 「要节省,节省。」 罗伦斯很快就收起腌肉块,赫萝瞪得都要掉眼泪了。 「要是盘缠有剩,我们回程就都吃大餐。」 那商人的笑容,让高龄数百岁自称贤狼的她如小女孩般噘起了嘴,垂下眉梢。 「大笨驴……不说了,赶快煎一煎呗。这种黑面包又酸又苦,没肉吃不下去。」 「好,你等一下……嘿!嗯!……嗯嗯?」 罗伦斯弯著腰猛敲打火石,可是草穗做的火种就是点不起来。 「应该都晒得很乾啦……嘿!……喝!……」 石头敲得铿铿响,却敲不出多少火星。他在旅馆从没自己生过火,功夫钝很多了。 再奋斗了一阵子,也只是弄得手痛背也酸。「嗯~」扭动筋骨以后,才发现赫萝白著眼看他。 「……再、再一下下就好。」 「希望如此。」 赫萝唏嘘地说完,罗伦斯鼓起干劲继续敲打火石。 结果赫萝都故意打了三个呵欠,火还是没点著。 「……应该在出发前练习一下的……」 「前途堪虑喔。」 罗伦斯哀怨地往赫萝看,被她冷冷地别开眼睛。 「唔唔……」 蹲著敲打火石,一下子就这里痛那里痛。关节明显比以前硬了很多。 上了年纪就是这么回事吗……当罗伦斯如此感叹时,听见一声「真是的」而回神。 「如果生气能轻松点火,咱早就嘲笑汝了。」 赫萝连骂人的兴致都起不来了。见状,罗伦斯不以为然地说: 「不必了,我去约路过的牧羊女吃饭还比较快。」 「喔,那是什么意思?」 「贤狼大人应该马上就听出来了吧。」 罗伦斯和赫萝互瞪了一会儿,然后同时叹气。 「虽然现在不是冬天,没生火还算好……可是晚餐吃硬梆梆的黑面包和生腌肉,实在是太可怕了。今天就让咱跑回旅馆拿点余火过来呗。」 赫萝的真面目是比人还高的巨狼,要一晚越过三个山头也是轻而易举。 「不用……先当作是最后手段吧……谢谢你的建议。」 「嗯?那好呗。汝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嘛。」 尽管揶揄很刺耳,但罗伦斯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连火都点不起来。 「看这样子,缪里在村子外面还能过得比汝好呢……」 就在罗伦斯从抬不起头变成垂头丧气时,基本上还是很善良的赫萝无奈地笑。 「那家伙可以用人类的样子把深山当自己家来打猎,连咱都办不到。」 尽管赫萝化为人形时能在需要的时候运用狼的能力,但基本上还是如同外观,是个少女。 而缪里即使体型与赫萝相同,却能像野兽一样在山上灵活地到处跑。最厉害的,是她的技术和知识。她知道怎么设陷阱捕兽,也懂得鞣皮晒肉。手那么细,照样能用她用不完的体力钻木取火,等烤肉的时候还会拿野兽的肌腱做弓弦。 丢她一个人到山上,也能活蹦乱跳地过活吧。 「唔,对了。说到那头大笨驴,她以前不是玩过那个吗。」 「嗯?」 赫萝忽然想到些什么而站起来,离开棚子往货马车走。 还以为她要做什么,结果从货台上的麻袋堆里拿了一袋下来。 「这叫什么来著……总之就是她听说这种黄色的粉可以用来起火,她就拿去壁炉试,结果搞得鸡飞狗跳那次。」 「对喔。」 罗伦斯立刻想起来并苦笑。 一想到那当时,连嘴里的苦味都回来了。 「她是从鲁华那里听说了在战场上快速生火的方法嘛。」 「汝就试试看呗,这里应该不会那么臭……咱看咱还是先躲远一点好了。」 赫萝说完就把袋子搁在罗伦斯面前。袋里满满都是从温泉采集来的硫磺粉。 「要拿来烧的话,好像是整块的硫磺比较好……总之先试试看吧。」 罗伦斯觉得问题是出在打火石技巧生疏了,但也不想在没有火堆的地方野宿,能试的都该试。于是他将硫磺粉洒在草穗火种上,也抹在枯草、枯树枝和柴薪上。 然后再蹲下来敲打火石……羊毛般的草穗终于出现红色火星。 「喔喔!」 在以前明明没什么了不起,现在罗伦斯却忍不住欢呼。大概跟硫磺没什么关系,只是休息了一下,力气回来了吧。 无论如何,都不能白费这小小的火星。罗伦斯两手围上去吹气,火在起烟时延烧到枯草上,愈烧愈旺。 什么嘛,很简单不是吗。 罗伦斯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想跟赫萝这么说,结果找不到人。四处张望,才发现她在离得很远的树荫下,只探出头看著他。 「没这么夸张吧……」 就在罗伦斯发噱时。 噗滋噗滋,好像有东西烤焦的声音。转头一看,火堆冒出了好浓的烟。 紧接著,一股刺鼻恶臭让他捂脸就躲。 有铁烧红的金属味,还有硫磺的臭味。不只是鼻子受到刺激,还熏得满嘴苦味,眼泪直流。 「……!」 在记忆中就已经够臭的了,实际面对起来更是记忆中的好几倍臭。 当时缪里没考虑后果就把这种粉丢进壁炉,弄得旅馆一整个星期都弥漫著连罗伦斯也觉得难受的焦臭味,赫萝更是鼻子痒了一个月。 罗伦斯耐不住不停往上窜的浓烟,逃到赫萝那里去。 「大笨驴!不要过来!」 赫萝板著脸大声赶人,彷佛相誓生死与共的日子从不存在。罗伦斯有点受伤,但在发现赫萝手上拿著面包时不禁停下脚步。 毕竟罗伦斯也不想在那种杀人火堆边吃晚餐。 于是他憋气回到火堆拿面包、小啤酒桶,跑到赫萝那。 赫萝厌恶得鼻头都皱了,可是啤酒桶一递出来,她还是不甘不愿地准许罗伦斯留下。 还用非常嫌弃的表情闻罗伦斯身上的味道,脸揪成一团。 「汝今晚滚一边睡。」 提议用硫磺粉的人是谁啊。罗伦斯用这样的眼神瞪回去,而赫萝只是抱住自豪的尾巴,不让他靠近。那可是用玫瑰精油细心保养得蓬松滑顺的尾巴,怎么能沾上恶心的味道呢。 即使距离严冬仍久得很,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被窝里有没有赫萝毛茸茸的尾巴,和她如孩子般略高的体温是天差地别。 然而在这种事情上赖皮,说不定真的会惹赫萝生气。 罗伦斯只好叹口气,看著烟冒个不停的火堆,再叹一口气。 旅行第一天就这样,往后真是不敢想像。 隔天,罗伦斯打个喷嚏醒来,见到赫萝已经坐在驾座上等人了。 她很专心地在写东西,应该是昨晚不敢接近火堆而不能写的日记吧。 一想像她会如何咒骂抱怨,罗伦斯心里就凉了一截。 罗伦斯昨晚是睡在火堆边。不知是硫磺粉已经燃尽,还是鼻子已经习惯,不怎么臭。红红的炭,还在白白的灰里烧。 「不臭了吗?」 这问题让赫萝重叹一声。今早不怎么冷,空气潮湿,呼出的白烟在朝阳下飘荡。 「好多了啦。真是的,拿来当驱狼用品卖,一定会很成功。」 「……我考虑看看。」 似乎只是开玩笑的赫萝,听罗伦斯答得这么认真都傻眼了。 「总之先吃早餐吧……昨天没吃到热的呢。」 「汝不是有吃锅里的肉吗。」 罗伦斯往灰里添新柴之余耸耸肩说: 「跟你说没有沾到多少臭味,你也不会信吧。」 赫萝「唔唔唔」地低吼,跳下驾座。 「货台里的硫磺是没那么臭啦,不过汝还是早点把它们处理掉呗。」 昨晚,她是夹在硫磺袋之间睡。 「以前旅行的时候,只要货台里堆了某些东西,你也会这样发脾气嘛。例如鱼啊,金属器具这些。」 罗伦斯在火势开始增大的火堆架上铁锅,下点腌肉和从纽希拉带来的蛋。蛋只要不破就能保存好几天,是能够改变菜色幅度的宝贝。如果车上有面粉这类粉状物,就会放进去保存,这次就放在硫磺粉里。只要别放太久,硫磺味就没那么容易渗进去。 「汝载多一点好吃的东西,咱就不会发脾气了。有果乾或糖渍那些该有多好。」 赫萝摇著尾巴陶醉地说。 「大笨驴,甜食很贵的。」 罗伦斯学赫萝骂人,在面包上划一刀,用锅铲捞起煎得正好的蛋和腌肉,跟乳酪一起夹进去。 「拿去。」 「嗯。」 原以为赫萝接下面包就会大咬一口,她却拿著面包端详起来。 「怎么啦?」 「嗯……」 赫萝保持低头看面包的姿势,只有视线往罗伦斯转。 「咱昨天没吃到肉,应该要补上才对。」 即使一早就展现对肉的惊人执著,也不能太宠她。罗伦斯一本正经地说: 「不行,要遵守旅行计画,否则只会自讨苦吃。以前我们行商的时候,你就尝过那种后果了吧。」 赫萝看起来爱耍任性,但行不通时还是懂得进退。平时罗伦斯会任由赫萝耍任性,都是因为想宠宠她的时候被她看出来了而已。 因此,当罗伦斯毅然拒绝,赫萝即使不服气也得黯然接受。 「汝从以前就是个死脑筋。」 「请说那是慎重。」 赫萝往罗伦斯瞄一眼,耸了耸肩。 那是「都提到以前的旅行了,还敢说自己慎重」的意思吧。和赫萝旅行时,罗伦斯总是打肿脸充胖子,碰触危险的生意。 更糟的是昨晚生个火花了那么久时间,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昨天是很久没旅行才会那样嘛。以后就顺了。」 罗伦斯找藉口似的忍不住说道。 嘴角沾著蛋黄的赫萝抖抖耳朵应付他。 后来两人来到河边的税关。在这条河上的税关中,这里是数一数二的大,也是发自南方内陆的大道终点,颇为热闹。 来自内陆的谷物、畜肉加工食品和金属器具,上游的皮草和木材,下游的海鱼和远方国度的舶来品都汇聚于此。 原想在税关边的旅舍借住一宿,然而他们上午就抵达,最后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就上路了。 用餐时提到沿著河流往海岸走的事,老板便大力推荐他们直接搭船。 其实河边的旅舍和河上船夫大多有合伙关系,客人经介绍搭船就能再赚一笔。 不谙旅行的修士很容易就会上钩,不过罗伦斯以前是旅行商人。 考虑损益后,终究选了陆路。 不喜欢野宿的赫萝倾向搭船,但听到船费会从餐费里扣回来,就勉为其难接受了陆路。 到了离开纽希拉的第四天── 「……现在到底是怎样?」 驾座上,赫萝弯腰拄颊。 罗伦斯则是一手拿著地图东张西望,茫然无措。 「……迷路了。」 挤出这句等同宣判自己死刑的话之后,他胆战心惊地往赫萝瞄。 赫萝不是温柔微笑,也不是横眉怒目。 「咱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啦。」 「推荐我们搭船纯粹是出自善意吗……」 罗伦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原以为道路会沿著河边一路开到海岸,不会有任何问题,结果地图上的路竟然遭到严重山崩堵塞。 虽然当地人辟了一条新路出来,但那似乎与樵夫和猎人用的路交错,罗伦斯在不知不觉间就走错了。 路压得很实,货马车走起来十分顺畅,路上还有烧炭场,让罗伦斯以为自己走的的确是运输干道没错。等他想到新辟的路怎么会有老旧烧炭场时,他们已经跨过完全不存在于地图上的悬崖和山岭,深深迷失在森林里。 「这边已经不是咱的地盘了,幸好没有麻烦的东西。」 赫萝仰望天空吸吸鼻子。 其实看不到什么天空,这里的林相和纽希拉截然不同,到处是非常高大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天空。 缺乏光线的地面矮木稀少,反而方便马车行进。 森林如此蓊郁,却能看得非常深远,不时还觉得有东西在偷看,令人发毛。 大部分是狐狸或鹿,身边还有赫萝这森林的王中之王在,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罗伦斯毕竟是人,会下意识地对森林的深渊感到恐惧。 「话说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会经过呗。这条路也不太像是路,而是大雨的时候水流冲出来的,因为落叶太多才没能看出来呗。」 没错,山上就是会有这种令人误入险境的陷阱。 所幸货台堆了很多难闻的硫磺袋,赫萝又有狼的鼻子。 直接折返就没事了才对。 「……回去吧。再继续往森林里走,就不能从太阳位置看方向了。」 罗伦斯拉动缰绳掉头,并突然发现一件事。 赫萝的表情好平淡。 这让罗伦斯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很难为情。 「想骂我就骂吧。」 这样还比较轻松。 结果赫萝一阵错愕,盯著他问: 「骂……骂什么?」 罗伦斯缩脖子准备挨骂,但赫萝左右看看哼一声说: 「汝这样自打嘴巴又不是第一次。」 不带刺也没有恶意的口吻,反而更伤人。更糟的是这完全是罗伦斯的责任,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 「而且,来这样的地方走走也不坏。」 「……?」 赫萝的语气平静得像毛毛雨中的森林。 「真是个好森林。」 明明是为了省船资而迷路,赫萝却浅浅地笑著。 比起挨骂,这感觉十分诡异。或许是害怕赫萝会消失在森林里吧,罗伦斯心里忽然一乱。 他赶紧甩甩头,重新环顾森林。 「很好吗……?感觉很普通呀……」 矮树灌木如此缺乏,经济价值感觉不怎么高。头顶上盖了那么多叶子,风很难吹进来,恐怕连野菇都没得采。若砍伐这些唯一有价值的巨木,转眼就会光秃秃地什么都不剩。 「在汝看来或许是很普通呗……这里很香。」 赫萝闭上眼大口吸气,罗伦斯也跟著闻闻看。腐植土的气味确实宜人,但这种味道随处都是。 「人的鼻子闻不出来呗,是蜜的味道。整座森林都香香甜甜的。大概……有一棵大树流了很多蜜。」 「好像没有在开花……是树液吗?如果有树液能采,说不定能赚点小钱呢。」 树液搅成了胶,有填补缝隙或增添蒸馏酒香气等用途。 不过罗伦斯商人式的发言惹来赫萝的苦笑。 「汝总是先想到钱。」 「钱很重要啊,谁教我们家有只贪吃鬼。」 「主人还是个路痴吶。」 在这种状况下,罗伦斯绝对说不赢赫萝。 于是放弃反击,策马继续走。 「请你带路啦。还是说,再走下去会有通往海边的路吗?」 略显遗憾地注视森林深处的赫萝轻叹一声。 「咱变回狼的话,是很快就能找到方向。可是咱们有马车,知道方向也不能直直走,走人类开的路比较快呗。」 森林里随时都可能遇到断崖沼泽。有赫萝在还会迷路,就是因为不能走直线。就在罗伦斯想再次为自己的愚蠢向赫萝道歉时── 「嗯?」 赫萝突然挺直腰杆,往远处看。 「怎么啦?」 兽耳左右转动。她的听觉灵敏到跳蚤咳嗽都听得见。 不管是谁用再轻的脚步走过来,她都能立刻发现。 「什么东西?熊还是野狗?该不会……是强盗吧?」 罗伦斯随即跳下驾座,拿起收在座位下的短剑。 行走江湖,免不了有动武的时候。 要来就来吧。但在罗伦斯备战时,赫萝说道: 「是蜜蜂。这时候也看得到,真难得。」 「蜜蜂?」 不久,罗伦斯也听到细微的振翅声。 在他不见蜂影而四处张望时,赫萝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喂喂喂!很痛耶,怎么──」 罗伦斯没说下去,是因为见到赫萝瞪大眼睛,耳毛尾毛竖得像刷子一样。 「唔、啊、唔……」 喉咙深处还发出不成声的声响,使罗伦斯以为来了一大群。结果从大树下幽幽现身的,就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蜜蜂。 觉得这蜜蜂好像哪里不对劲时,赫萝突然尖叫。 「呀啊啊!」 听都没听过的尖叫,让罗伦斯连发愣的时间都没有。赫萝像只躲回巢的兔子往罗伦斯怀里钻。耳朵下垂,尾巴胀得好比眼前有朵雷云。 究竟是怎么了?疑惑当中,那只蜜蜂轻飘飘地接近他们。 不像是发怒的样子,甚至有怀疑「这里怎么会有人类?」的感觉。 但蜜蜂愈接近,赫萝就抖得愈厉害。罗伦斯从不知道她这么怕蜜蜂,很是好奇。她非常爱吃蜂蜜,也夸过炒蜂子像百合鳞茎一样松软香甜,吃得津津有味。难道这只蜜蜂有何特别之处吗。外观是有点奇怪,除了司空见惯的黄黑条纹,不知为何身上还垂著一条看似白线的东西。 罗伦斯在蜜蜂经过他们头顶时仔细地看。 他怀里的赫萝,抖得像遭遇龙袭的松鼠。 恍然看蜜蜂飞到一半,罗伦斯突然回神。 「啊,那应该是……」 同时不禁伸出手。 一把就逮到了蜜蜂。 正确来说,是蜜蜂垂下的丝线。 罗伦斯立刻从腰间抽出手帕,包住惊慌挣扎的蜜蜂。 在激动的振翅声中,罗伦斯忽然注意到赫萝青著一张脸注视他。 「汝、汝这是在做什么?」 就算钱包里的钱洒了一地,赫萝也不会有这种表情吧。她避之唯恐不及地侧眼一瞄罗伦斯包成袋状的手帕,马上把头埋起来。 「赶快丢掉啦!」 罗伦斯耸著肩问: 「你是怎么啦,不过是只蜜蜂嘛。」 赫萝全身忽然一缩。 她虽然有很多少女般的行为,但不像是会害怕蜜蜂的人。 「还是说这只蜜蜂也跟你们一样?」 例如活了数百年,懂人话的森林妖精之类的。 这样就很不好意思了。然而赫萝更往罗伦斯怀里钻,摇了摇头。尾巴仍是直发抖。 一脸狐疑的罗伦斯往不停发出暴怒振翅声的手帕里看时── 「咱、咱就是、不行……」 「嗯?」 「不管怎样,就是不行……」 赫萝以无力的哭腔回答。 「那、那是被虫吃掉的虫……没错呗?不行,咱不管怎样就是不行……」 「呃……这样啊。」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总算懂了。 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剽悍的士兵可能站得高一点就腿软,博爱的虔诚修士可能害怕蜘蛛。 罗伦斯从未听说赫萝害怕蜜蜂这样的虫,但难免有些生理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遭寄生虫侵蚀的虫就是其一。在山林里走多了,很容易见到怎么看都觉得是世界阴暗面的诡异情境。 「嗯……可是这个……」 手帕一拿近赫萝,她就退得快从驾座摔下去。 「咿!」 「喂喂喂,危险啦。」 「走、走开!走开!」 罗伦斯觉得赫萝吓得快死的样子有点可爱,并说: 「吊在蜜蜂身上的不是寄生虫,只是线而已。」 赫萝猛摇头,像在说不会上那种当。 不过在罗伦斯苦笑著叹气后,赫萝终于稍微露脸。 「真、真的吗?」 那幼儿般的模样,使罗伦斯心里某个角落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对,真的只是线。」 赫萝听得出来那是不是谎言,但罗伦斯也明白那会产生一个疑问。 「可、可是……这种森林里,怎么会有……」 「怎么会有蜜蜂吊著丝线飞是吧。毕竟熊不会拿纺缍嘛。」 然而罗伦斯心里已经有底。 「你不是说这森林很少人来吗。」 「……?对、对啊。」 赫萝露脸回答,一听到手帕里嗡嗡嗡地响又吓得缩成一团。 「那八成是盗采蜂蜜的人绑的吧。」 「……」 赫萝睁圆了眼看看罗伦斯,再看看手帕。 「那、那是在作标记吗?」 不愧是贤狼。 「在纽希拉都没看过这种事吶……」 「纽希拉坡度高,怎么也追不上蜜蜂吧。但是在视野这么好的森林里,就可以在蜜蜂身上绑条线当记号,跟它回巢了。只是……在这种地方,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的盗采者才会这样做。因为一般森林都是贵族的财产,采蜂巢是得花钱的。」 「唔、嗯……也、也就是说……」 赫萝窥视罗伦斯似的说: 「这里……有蜂巢吗?」 「现在季节晚了,蜂蜜多不多就不知道了。」 采蜜季是春天到初夏。 不过装满蜂蜜的蜂巢,在寒冬里也有采收的价值。 赫萝擦擦泪湿的眼睛,吸吸鼻涕。 「蜂巢……」 「有精神了吗?」 听见罗伦斯的揶揄,赫萝噘起嘴一瞪。 「要跟蜜蜂走吗?」 赫萝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和毛茸茸的尾巴。看起来像是丢出装满羊毛的皮球,就会拔腿追过去的样子。 尽管非常讨厌被当狗看,可是她的尾巴已经摇个不停。 「可是蜜蜂的地盘很大。时间上……没问题吗?」 这才是赫萝的本性。平时爱耍任性,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容易迟疑。对于罗伦斯就是这样,想在自己爱得太深之前离开他。 而罗伦斯是个商人,想要的东西就会卯起来弄到手。 最具代表的,就是赫萝的笑容。 「不照计画走,就是旅行的精髓所在嘛。」 并补上这句。 「例如生火生半天,迷路到晕头转向那样。」 赫萝缩起脖子,被搔到痒处似的嗤嗤笑。 罗伦斯做个小丑般的动作,用指背擦拭赫萝的脸颊。 「而且,旅行会揭露伴侣不为人知的一面。」 还以为自己对赫萝了解到连尾巴根的毛是怎么旋都瞭若指掌,想不到被寄生的虫会让她吓到哭出来。 赫萝知道弱点暴露,不满地吊眼看著罗伦斯。 「……大笨驴。」 这让罗伦斯很肯定自己还能再爱赫萝一百年。 「那我们就来追那只蜜蜂吧。马车放这里没关系吧。」 「这里不是人会来的地方,不会遭小偷呗。回来的时候……闻味道应该就行了。」 「喔,硫磺嘛。那我就拿一袋走,洒在路上好了。」 「嗯,好主意……洒硫磺啊,呵呵。」 罗伦斯往赫萝看,见到她开心地嗤嗤笑。 「不是哪个童话故事有个小鬼怕在森林里迷路,所以在路上洒面包屑……」 「是有这个故事没错,不过你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了吧。」 赫萝眨眨眼睛,又笑了起来。 罗伦斯将手帕交给赫萝保管,迅速准备采蜂巢的工具。有空麻袋,可以用来搭帐棚、探测泥泞深度或赶野狗的棒子,柴薪和打火石,还有可以用来掩盖脸和身体的布。 最后是用来做记号的硫磺。 「好,我们走。」 赫萝用力点个头,打开手帕。 还以为会被盛怒的蜜蜂叮,可是蜜蜂疑惑地晃了晃就飞向森林深处了。 速度不快,可是看著线跑,有好几次都差点绊倒。 赫萝的体力如同她的少女外观,走山路的脚步却灵活得像匹狼。还回头看看踉跄的罗伦斯,游刃有余地笑咪咪倒著走。 「加油加油,跑起来追上去。」 她转回去,飞也似地走。 软绵绵的尾巴在眼前摇来摇去,罗伦斯也在半路改跟著尾巴走了。 踏著落叶,跨过巨木的根,拚命跟随脚步轻盈的赫萝。 赫萝不时回过头,脸上带著开心愉快,又像在取笑他的微笑。 罗伦斯在旅馆也时常被赫萝取笑身材走样,不服气地奋力追赶,那样子却逗得赫萝更开心。 在距离稍微拉开时,蜜蜂似乎终于停下来,罗伦斯跟上不再前进的赫萝。 「呼、哈……都搞不懂是在追蜜蜂还是你了。」 罗伦斯喘著吸气,搧搧衣服。在空气不怎么流动的森林里跑,一下子就觉得好闷热。 「因为汝就是那么迷咱的尾巴嘛。好玩呗?」 赫萝对罗伦斯一句夸赞的话也没有,但罗伦斯就是会忍不住追逐那使坏的笑容。 「很好玩啊。」 听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赫萝嗤嗤笑起来,突然「唔」一声抬起头。 「继续喽。」 「好好好。」 蜜蜂飞离树干,轻飘飘地远去。罗伦斯不时洒下硫磺粉,以免忘记行进路线。 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出马车在哪个方向。人类聚落应该离这里很远,要是被赫萝拋弃就必定要曝尸荒野。但话说回来,若真的被赫萝拋弃,罗伦斯也觉得自己不会想活下去,不禁兀自苦笑。 「汝啊。」 罗伦斯因赫萝突然停下来叫人而愣住。 「唔,汝是怎么啦?」 赫萝疑惑地看,罗伦斯装作汗流进眼睛混过去。 「没事……怎么停下来了。」 「嗯……蜂巢很近了,有好大的嗡嗡声。这个巢很大。」 那咧嘴笑的模样,亮丽得完全不像是前不久还在怀里瑟瑟发抖的人。 平静且年复一年的旅馆生活固然舒适。 可是旅行总是惊奇不断,还会揭露人意外的一面。 若有赫萝这样感情丰富的人作伴,更是乐趣倍增。 「所以现在要怎么做?」 表情变来变去的赫萝很快就认真地问。 而罗伦斯也晓得她其实没有表情那么认真。 「很简单啊,你变成狼去采最快。毛那么厚,顶多也只会稍微被叮一下吧。」 可是你应该一点也不想变吧。罗伦斯用眼神责问她,只见赫萝露出知道自己很可爱的女孩特有的娇媚笑容。 「汝也不喜欢动不动就靠咱狼的力量吧。」 「……」 是这样没错,不过那算是身为人的自负,在森林里采蜂巢的话……罗伦斯很想这么说,但多说也没用。 第一天就因为而时程耽搁而野宿,连个火也生不好,还弄到迷路。 不在这里挽回一点颜面,以后她讨什么都没脸拒绝了。 「为公主出生入死,本来就是骑士的职责所在嘛。」 罗伦斯放下背包,蹲下来做准备。「这骑士真不可靠。」赫萝咯咯笑著这么说,趴在他背上搂住脖子。 很高兴她这么开心。 罗伦斯用布包住头颈手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生火。 这次火生得很快。 「要用烟熏走蜜蜂是呗。」 拿树枝在棒头缠成鸟巢状,用脚挖起一点潮湿的落叶,跟火种一起摆上去烧。 落叶转眼就烧出浓浓的白烟。 「这样只是熏安心的而已。」 「还不够吗?」 「要熏到几乎没办法呼吸那样才够有效……蜂巢下面有很多落叶,应该熏得起来……怎么了?」 罗伦斯说明时,赫萝看著其他方向。该不会是良心发现,在担心就要被蜜蜂叮得满头包的丈夫吧……才这么想,赫萝伸指说: 「用那个怎么样?」 「那个?」 赫萝指的是拿一撮去烧就会把地狱搬上人间的恶魔粉尘。 「呃,那不是……」 支吾的罗伦斯心里闪过一个可能。 「就试试看吧。纽希拉里面没什么虫,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呢。」 村里弥漫浓浓的硫磺味,还有很多仍然直立的枯木,难怪关于地狱的故事有很多对于燃烧硫磺的描写。 「对了。」 「嗯?」 罗伦斯得意地对赫萝说: 「顺利的话,这些粉就有新销路了吧?」 曾说说不定能有效驱狼的赫萝不敢恭维地说: 「汝就算掉进教会说的地狱也能赚钱呗。」 那对商人是无上的赞美。 就结果而言,他们采到了很大的蜂巢。若蜂蜜够满,量会很可观。 代价是每次咳嗽都会觉得肺里有种苦味,脸被叮了三下,脖子两下,手脚各约五下,以及一身自己都感觉得出来的硫磺焦臭。 那报酬呢? 不折不扣,就是赫萝目光灿烂的笑容。 「嗯~!甜!」 蜂巢很大,熏不走内部的蜜蜂,需要用袋子装起来找时间处理。但赫萝已经以试吃为由挖开一个缺口,把汤匙伸进去了。 汤匙立刻沾上香浓欲滴的蜂蜜。仔细一看,发现它色泽比之前吃的都深,像麦芽糖一样。 赫萝摇著尾巴将汤匙送进嘴里,乐得当场大叫。 「也让我吃一口。」 坐在驾座上的赫萝脸色立刻变得像遇到债主一样。 不过冒险采蜂蜜的毕竟是罗伦斯……接著用这样的表情勉为其难地闭上眼睛,把汤匙交给罗伦斯。 罗伦斯苦笑著用小拇指沾一点来吃。这个蜂蜜如同外观,甜味非常浓郁。 而且不只是甜,还有种近似枯木,会在森林深处闻到的淡淡香气。当然那起了很好的烘托效果,使滋味更有层次。 「这个蜂蜜不得了啊,是什么蜜?」 「汝已经看到啦。」 赫萝一边说,一边宝贝地小口小口舔舐汤匙上的蜜。 「都是从这座森林的大树来的,也就是树蜜。」 「树蜜……树液吗。是喔。」 难怪追蜜蜂时,蜜蜂在树上停了几次。 罗伦斯这才知道蜜蜂不只会从花采蜜。 「盗采者也知道这个蜜的秘密吗。」 第一个在蜜蜂身上绑线的会是谁呢。 「天晓得。蜜蜂每天都会飞很长的距离,也可能是飞到别的山头才被人绑上的。」 无论如何,绑线的人没有找到这个蜂巢,所以很可能是这样。 「总之捡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呢。」 收拾完采蜂巢的工具后,罗伦斯望向货台上的大麻袋。 「我起先还不怎么指望呢。」 这样就还清之前出的糗了吧,应该还有找才对。 还在死命舔木匙的赫萝注意到罗伦斯的视线,哼了一声。 「汝以为这点甜的就能讨咱开心了吗。」 罗伦斯被那双泛红的琥珀色眼眸盯著看也不为所动,爬上驾座坐到赫萝身边。赫萝很故意地捏起鼻子,稍微闪躲。 「当然能啊。拿到镇上去,可以弄出一整个水桶的蜜呢。」 「喔喔喔喔。」 赫萝期待得眼睛发亮,罗伦斯只能苦笑。 然后一抽缰绳,策马前进。 「真是的,祸福真的像绳子一样呢。」 以前有个伟人说过,福与祸如绳索般紧密相依。实在一点也没错。 「真想抓住只用福编成的绳子吶。」 罗伦斯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赫萝说: 「吃完甜的以后,就会想吃点咸的吧?就是这么回事。」 「或许真是这样呗。」 赫萝将自己的手添上罗伦斯抓缰绳的手,倚在他身上。 「会迷路,就是因为某个小气鬼不肯出搭船的钱。那么到了下一个城镇,就要大方一点才平衡得回来吶。」 「啊?呃,这个──」 「哪个呀?」 赫萝满面的笑容堵上了罗伦斯的嘴。 见她还歪起头,罗伦斯才吐出被堵住的气。 「不能超过卖蜂蜜的钱喔。」 罗伦斯往赫萝瞄一眼,见到她满意地笑。 「呵呵。旅行很开心呗?」 赫萝紧紧抱住罗伦斯的手臂。 就只有这种时候不会嫌臭,该算她厉害吗。 不过她这些演戏般的举止,并不全是演戏。 罗伦斯再愚昧,也看得出爱妻的笑容是真是假。 「嗯,很开心啊。真的很开心。」 他说: 「有你陪我,哪有不开心的道理。」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尾巴拍呀拍地。 这里是远离人烟的深邃森林。 若有股特别甜的香气,一定是来自货台上的蜂巢。罗伦斯在心里找了个没有对象的藉口。 # 狼与森林色彩 货马车沿著河边的路慢慢地走。 树林逐渐稀疏,道路坡度也降低了。有种离开人称世界尽头的温泉乡纽希拉几天以后,终于见到下界的感觉。但他们有时还是会被逼至河畔的山坡吞噬,需要穿过深深的森林。 时值秋季,脚下是淹到足踝的落叶长河。踩踏落叶的沙沙声颇为悦耳,腐植土的香气也令人心旷神怡。要说哪里有问题,就只有落叶往往会掩盖正确的道路,汇聚成不是路的叶河。 在不熟悉的森林,很容易就会误闯这种假路。其实他们已经上过一次当,迷失在森林深处,发觉时人已经在地图上不会画的位置。脱险以后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发毛。 在驾座上抓著缰绳的罗伦斯以前只是旅行商人,不是在山里来去自如的樵夫。 若是单独迷路,很快就会力竭身亡,成为林中动物的食物或野菇的苗床。 「大笨驴,不是那边。」 可是罗伦斯身旁有个可靠的伙伴,会适时指引正确的道路。 这个伙伴有一头与秋季森林很相衬的亚麻色长发,并在腿上梳整同色的毛皮,但她不是外观那样的少女。她头上长了对兽耳,手上的毛皮也是自己的尾巴。 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是高龄数百岁,能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也是罗伦斯钟爱的人生伴侣。 「真不晓得以前一个人旅行的时候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罗伦斯拉缰绳掉头回正确路线并这么说,赫萝唏嘘地叹气。 「汝就是运气特别好呗。」 赫萝那经过细心保养的尾巴边缘,在秋日阳光下散发金光。为维护光泽,她还会用上玫瑰香油,在贵族豪宅里也绝不会逊于其他饰品。 「也对,我在旅途上遇到你了嘛。」 罗伦斯出其不意地肉麻一句,让赫萝眼睛睁大,随即冷笑一声继续整理尾巴,耳朵却乐在心里似的拍动。 除了有狡猾藏锋,彷佛看尽人世冷暖的一面,但也会喜欢这种浅显的赞美。 在她身边这么久不会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罗伦斯心想。 「话说回来,我们真应该搭船的。」 在弯弯曲曲的路上,不时能看到河上的景象。这条河经过温泉乡纽希拉,船只往来频繁。若肯花钱,可以跟货马车一起上船,悠悠哉哉望天打盹,短短两天就能到海口了。 没这么做,单纯是为了省钱。 且觉得太赶是种浪费。 罗伦斯很久没和赫萝单独旅行了,想慢慢地品尝以前的滋味。 「坐久了……腰好痛喔……」 他握著缰绳站起来,挺直腰杆。 除了长时间坐在马车上,年纪也有影响。 「汝花太多力气在驾马上了,多信任马一点呗。」 扭扭腰转转脖子后,罗伦斯坐回去问: 「真的有那么用力吗?」 「嗯。好像咱第一次坐在汝旁边那样。」 赫萝贼笑著拋两个媚眼。 十几年前刚开始和赫萝旅行时,罗伦斯完全不懂女人心,赫萝一调侃就很紧张。 「我可能到现在都没变吧。要用力拉紧荷包绳,免得你乱花啊。」 罗伦斯嘻皮笑脸地说,结果被赫萝踩一脚。 「大笨驴。」 赫萝的头槌让罗伦斯笑得更开心了。 「汝这个人真的是……」 念念有词地回去整理尾巴以后,赫萝忽然竖起耳朵。 「怎么了?」 罗伦斯转向赫萝时,她已经轻巧地跳下驾座。 眼睛顺著踩踏落叶的沙沙声跟过去,见到她绕到地上隆起的巨木残株后方。以为她是内急,但马上就回来了。 两手捧著伞盖大得能遮住脸的野菇。 「这座森林很通风,野菇采不完吶。」 路上都是这种感觉,所以马车货台堆满了食物。赫萝往货台弯腰,摇著尾巴将野菇塞进麻袋的样子,令人不莞尔也难。 今天天气晴朗,气候宜人。 甚至让罗伦斯真心觉得旅行得如此快活的,全天下就只有他们而已。 「好开心喔。」 还不禁这么说。 像冬眠前的松鼠般塞食物的赫萝,耳朵尾巴忽然一竖,然后慢慢转头过去放松力气,毛瘫软下来。 「嗯。」 她坐回驾座,一副笑嘻嘻的脸。 刚从纽希拉下山旅行那几天,还因为生不好火和迷路而感到前途多舛,现在却觉得未来会是开心的旅程。 罗伦斯吸进一大口闲适的时间时,赫萝将尾巴收进膝毯底下。没什么比细心保养过的毛皮更保暖的了。 或许是「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这么一个很商人式的便宜愿望惹祸了。 赫萝慎重其事地说: 「话说汝啊。」 「嗯?」 「咱不想忘记这份快乐,要写成字记下来。」 赫萝笑嘻嘻地躺在罗伦斯肩上。 「可是墨水用光了……什么时候要买给咱呀?」 她笑得特别纯真的时候,脑袋里大多是满满的歪脑筋。而且现在还收了她偷塞在膝毯底下的尾巴。 正如同不会有只需享乐的旅途,也不会有不用花钱的旅行。 赫萝讨墨水,是因为她整趟路心情都很好,闲得没事做就提笔写游记的缘故。 她已经活了几百年,罗伦斯可办不到。为了替寿命不同的赫萝保留记忆,罗伦斯建议她写下生活点滴。如果记录多到读到最后会忘了一开始读过些什么,就永远看不腻这段快乐的日子了。 虽不知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总之很讨赫萝喜欢,甚至非常热衷。因此罗伦斯不惜重金替她买不便宜的纸笔和昂贵的墨水,反正钱也带不到另一个世界去。 有此体悟的同时,罗伦斯总归是商人起家。 出门没几天,赫萝就有事没事东写西写,一转眼就把写字用的重要耗材用光了,让罗伦斯不得不摆出苦瓜脸。 「就先剥块树皮,用钉子写吧。」 赫萝的真面目是头巨狼,挥挥爪子就有用不完的树皮。 「大笨驴,树皮放不久。」 「是没错啦……可是文具要到港都阿蒂夫才有得买喔。」 「这附近有没有牛羊在闲晃吶。」 大概是想用巨爪宰掉,剥皮造纸吧。 「还有肉能吃,岂不是一石二鸟吗。可是没墨水……也是白搭。」 「我可不知道怎么做羊皮纸喔。」 「真没用。」 「乱花钱的是谁啊」这种话,先吞下去。赫萝会写得尾巴膨胀,就是因为那是件快乐的事。 马车货台有几包大麻袋,有的是赫萝努力采来的秋山收获,有的传出激烈的嗡嗡声。仔细一看,还能看见从缝隙里钻出来的在旁边飞来飞去。 里头装的是罗伦斯用好几个肿包换来的巨大蜂巢。 「真是的……那就稍微绕点远路,到别的城镇去吧。」 「喔?」 罗伦斯摊开地图提议,勾起赫萝的兴趣。 「记得叉路另一边没多久有间旅舍……啊,真的有。来纽希拉的客人会在那里歇脚,说不定会有储备的纸墨。」 温泉乡纽希拉的贵客除王公贵族外,还包含大教堂的大祭司或拥有广大领土的大修道院院长一类。他们做的都是文书工作,旅舍为他们准备纸笔是很顺当的事。 「就往那边走呗。如果有热呼呼的肉汤能喝就太棒了。」 原本以为赫萝一路上那么积极地采集食物,说不定是对用光纸墨的补偿,可是现在看她舔著嘴唇想锅里要放什么料的样子,又觉得她单纯是顺从食欲。 无论如何,总不能浇熄她的期待。 「那就走吧。」 「嗯!」 罗伦斯唏嘘地侧眼看著赫萝满意点头,将往西的马头拉向北方。 没走多远就找到旅舍了。 这里以前似乎是樵夫休息的地方,还能看到过往的痕迹。几条爬满青苔的腐朽原木层层堆叠,最顶端架了面斧头图案的旅舍招牌。 而旅舍本身也不输这些原木,苔啊藤的爬得到处都是。 「嗯,这旅舍不错嘛。」 赫萝嗅呀嗅地这么说。周围都是浓密的树林,旅舍也颇为古老,乍看之下仿若森林妖精住的小屋。 然而支撑屋檐的梁柱却新得像昨天才刚砍下来,栅栏围起的院子种了许多蔬菜,山羊和猪在有日照处悠哉吃草。 一眼就能看出平日有精心维护。 但赫萝夸的多半不是这种地方,而是因为漫出烟囱的烤面包味吧。 「今天住这吗?」 「有空房就住喽。」 罗伦斯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睡仓库可以省钱之类。 马厩里已经有三头骏马,还有几个看似马夫的人这么早就在一旁喝酒。 已经住了颇有身分的人吧。 「总之我先去问问有没有有屋顶的地方可以睡。」 「需要咱装病吗?」 「这样可能会把壁炉前面让给我们睡,可是酒肉就不会有了。」 「唔唔。」 为认真烦恼的赫萝苦笑之余,罗伦斯将货马车找个适当位置拴好,推开旅舍大门。 「不好意思。」 里头像是在准备晚餐,面包的芬芳扑鼻而来,且弥漫著大蒜和油脂等催动食欲的味道。 跟来的赫萝肚子马上咕噜咕噜响。 「喔,稀客稀客。请问是旅行商人吗?」 一整桌人谈笑风生之中,有个看似老板的起身招呼。他有把斑白的胡须,看起来就是个住在森林里的人。 「不,我现在──」 罗伦斯正想自我介绍时,一个和老板同桌的人先插了话。 「喔,这不是罗伦斯先生吗!」 随声望去,竟然是光顾过旅馆好几次的那位修道院长。 「这不是院长大人吗!是神的指引啊。」 「哎呀,真的是太巧了。喔,太太也在啊。」 赫萝见院长注意到她,发挥在这时候特别拿手的演技,可爱地简单致意。 「老板,这位是纽希拉『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 「不得了了,该不会是要在这附近盖温泉旅馆吧。」 旅舍老板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后和罗伦斯握握手,请他们入座。 席中有个不动如山,衣著高贵的人。 「啊,罗伦斯先生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治理邻近领土的比贝利大人。比贝利大人,这位是纽希拉知名温泉旅馆的老板罗伦斯先生。」 「喔?那间温泉旅馆吗,我有听过。据说是笑声不绝于耳的旅馆嘛。」 贵为领主,身边却没带侍卫,还和气地向罗伦斯伸手。罗伦斯立刻回握,郑重自我介绍并介绍赫萝,在领主的促请下就座。这位名叫比贝利的领主似乎不是那么计较身分的人。 「话说罗伦斯先生,现在山上不是正忙著准备过冬吗?还是说,你是在下山补货的路上?」 这是当然会问的问题,寇尔和缪里的事也不是秘密。据实说明他们是顺休假之便去找寇尔和缪里后,院长重重地点了头。 「原来如此。哎呀,我们对寇尔先生的事迹也时有耳闻呢。在我们听来像战争英雄一样,可是对你们来说,的确是会愈听愈担心吧。」 寇尔为了端正充满弊端的教会而离开纽希拉,他们的独生女缪里也偷跟过去,两个人似乎做了不少大事。 「院长大人是准备到纽希拉去吗?」 「对。寇尔先生带来的影响,让我们上半年忙得是头昏眼花,现在终于告一段落,所以想早一点上来放松筋骨。」 现在全世界的教会和修道院负责人,都因为寇尔和缪里的影响而被迫审视财产,忙著在民众攻讦前处分掉过多的权利或资产。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寇尔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麻烦呢,反而是个好机会呢。大扫除这种事,就是要有一点动力才做得起来嘛。」 对于受这位圣职人员之托而代为大扫除的人来说,实在是陪笑也尴尬。 聊到一半,赫萝扯扯罗伦斯的袖角。 是要他先说正题吧。 「对了,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罗伦斯问: 「请问有多的纸墨吗?」 结果不仅是院长,连替他们送饮料来的老板也愣住了。 「纸墨是吧。」 「是啊。为了增广见闻,我们路上都在写游记,写著写著就用光了。如果有库存,希望能卖一点给我。」 院长和旅舍老板对看一眼,转头过来为难地笑。 「哎呀,其实我们先前就是在聊这个。」 「咦?」 院长轻咳一声说: 「寇尔先生的奋斗,真的是把全世界的宝库都翻了一遍。而且你也懂的,寇尔先生不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看得懂圣经,正忙著翻译圣经的俗文本吗?这个也造成很大的影响,没几天就买不到墨水和羽毛笔了。」 这世上识字的人少,平日纸墨的供应量相当有限。 「我在路上经过的城镇到处打听也一无所获,就算有也贵得吓死人。后来──」 院长将罗伦斯的视线带往比贝利领主。 「多亏比贝利大人去年买了很多起来,愿意分给我一些。」 领主大多给人一脸大胡子,神情威严的印象。不过比贝利虽有漂亮的络腮胡,眼神却十分和善,甚至有点睡意。 从他不计身分地主动与罗伦斯握手来看,应该是个斯文人吧。 「那都是碰巧向去年留在村子里的吟游诗人收购的。他要和纽希拉认识的舞娘结婚,回故乡种田。说以后需要的不是笔,而是锄头呢。」 吟游诗人和舞娘都不是能够长久的工作。若问为纽希拉温泉提供余兴节目的他们后来怎么了,这里就有一个典型的例子。 然而院长已经先向领主徵求那些跟诗人买的纸墨了,只好放弃。正想请赫萝在抵达阿蒂夫前先忍忍时── 「比贝利大人,罗伦斯先生会在这时候到这里来找纸墨,还真的是神的指引啊。」 「咦?」 比贝利、院长和旅舍老板同时对不解的罗伦斯笑。 先开口的是旅舍老板。 「比贝利大人有事需要找人帮忙。因为这里比较容易有满怀智慧与学问的人经过,所以才到小店里来。」 「很可惜,我两边都没有,不过你就合适了。」 听院长这么说之后,比贝利端正姿势,直视罗伦斯。那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特有的仪态。 「这位比贝利大人,在这片据说从前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日以继夜向神祈祷,想不到会遇见因扶持德堡商行而闻名的高明旅行商人罗伦斯先生,真是太幸运了。」 罗伦斯完全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但身旁赫萝若无其事地喝著人家送来的饮料,表示状况并不危险。 于是他清清喉咙,挺直背脊说: 「有什么是我能为领主大人效劳的吗?」 比贝利轻声回答: 「罗伦斯先生,能请你利用你从商的丰富知识,解救我的领地脱离困境吗?」 留络腮胡且长相颇具睡意的领主这么说,并往身旁的院长看。 「事成之后,我想送一些纸墨给罗伦斯先生作谢礼,您同意吗?」 「当然同意,神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比贝利点点头,又转向罗伦斯。 「院长也同意了,你意下如何呢?」 这是近郊领主的亲身请托,而且这阵子因为到处都缺乏纸墨而价格飞涨,到了阿蒂夫也不一定买得到。 不知是怎样的请托,让罗伦斯商人的戒心紧张不已,一旁又传来赫萝无言的压力。要是敢拒绝,往后一阵子的被窝里别想有赫萝的尾巴了。 「我明白了。罗伦斯自当竭诚以赴。」 「喔喔,这真是太好了!」 比贝利高兴得站起来,用两手和罗伦斯握手。 院长为他们祈祷,旅舍老板也斟满乾杯用的酒。 罗伦斯脸上虽是商人的完美笑容,心里依然忐忑。 究竟什么事这么严重,值得领主亲自到旅舍来找人呢。 不安的同时,也颇为好奇。 需要商业知识,是他过去的本领。 「那事不宜迟,今晚就到我的领地作客吧。让我用我们那的上好──」 说到一半,待人亲切的比贝利往旅舍老板看。 「这样会妨碍老板作生意吗?」 比贝利说得很认真,但老板和院长都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看来比贝利也是个讨人喜欢的领主,评判严格的赫萝也笑呵呵的。 「那么,我们就在日落前出发吧。我家离这里不远。」 罗伦斯恭敬地行礼受命。 比贝利的领地真的离旅舍很近。他路上说,那间旅舍从前也是他们家的伐木场。 等到树与树距离拉大,来到悄悄蔓延于森林之间的草原时,一座闲静的村庄出现眼前。 路上村民们见到只带一个马夫的比贝利都大声问好。 村里不见牛马,驮兽只有几匹骡子,感觉很简素,但也是个治理得不错的宁静村庄。 「要请罗伦斯先生设法解决的,是现在让我们村里很头痛的大问题。」 然而穿过收割完的麦田之间时,比贝利说了这样的话。 「是需要商业知识的事吗?」 「正是。」 比贝利亲切问候结束农忙而返家的人,继续说: 「说来惭愧,包含我在内,村里没人懂得作生意……」 「可是这座村子感觉非常和平,不像是有问题耶。」 如果是被坏商人盯上而欠了一屁股债,或遭苛政重税压得喘不气的村庄,只要踏进一步就感觉得出来。 「上天保佑,村人生活不曾遭遇困境……但也因此缺乏戒心吧。」 比贝利叹息道: 「这样的边境小村,同样也受到了世间潮流的影响,把一些人冲昏了头。就连我,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确了。」 「请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听罗伦斯这么问,比贝利公开家丑般眼神哀伤地说: 「是关于支撑我领土,我人民生活的森林该怎么运用。」 「森林?」 喝了旅舍的葡萄酒而微醺的赫萝眼睛一亮。 「嗯。如院长先生所言,现在世道剧烈动荡,我们也受到影响。这个影响就是──」 后方有大片森林的领主宅第出现在道路彼端。 「我们为了该如何从我们的森林获取最大利益,已经争吵很久了。」 个性似乎颇为纯朴的领主露出走投无路的表情。 比贝利所招待的晚餐,有一整桌的野兔、鹌鹑、水鹬、雁鸟。 没有牛猪这类切成大肉块保存的肉,全都是专程去打猎才吃得到的野味。若在城镇,这一桌恐怕得用金币来付。 赫萝当然是乐翻了,罗伦斯却是吃得备感压力。 因为听比贝利晚餐上的说明,这件事恐怕非常棘手。 「呼……好久没吃到这么棒的肉了……」 赫萝捧著肚子躺在床上,满足地摇尾巴。 「从肉就能明显看出来,房子后面那片森林是一等一的好。想染指这座森林,砍树出来卖,根本是蠢到家了。那个络腮胡知道树绝对砍不得,实在是很有眼光吶。」 罗伦斯坐在床角落,往打个小饱嗝的赫萝瞥一眼,盯著烛光叹气。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怎么,汝要帮那群大笨驴说话吗。」 事关一座森林的性命,赫萝的语气变得有点强硬。 即使不是自己的地盘,知道资源丰富的森林恐遭砍伐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村人砍树卖钱的想法,我也不是不懂啦。」 「……嗯?」 赫萝睁开一只眼睛往罗伦斯看。 「与异教徒的战争结束以后贸易复苏,各种物资愈涨愈高。纽希拉会为零钱见底而头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旅馆老板们听说罗伦斯要下山旅行,纷纷拿货币请他换零钱的事仍记忆犹新。 「其中,因为木材能做成船只马车、箱子桶子,涨得最厉害。把握机会砍树卖钱,算不上是错误的选择。」 赫萝听了翻身侧躺,拄起脸颊,尾巴不高兴地拍床。 「大笨驴,这样只会毁了那么好的森林。汝忘了刚才的肉有多好吃了吗?」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这个村子能过得这么清闲,就是拜森林宝库所赐吧。」 「哼哼,算汝有点脑筋。」 赫萝可能是有点醉了,得意得像夸的是她一样。 「比贝利也是个明事理又好心的领主。野菇、蜂蜜和野生燕麦大麦这些森林里采得到的东西,他都大方地开放给村人去采。所以就算农田大歉收,也不愁没得吃吧。」 「嗯,那还砍什么呢……」 赫萝的眼睛已经闭了一半。除了酒足饭饱外,也是因为久违的旅行生活耗了不少体力吧。 「可是现在人要过活不能没有钱币。村子需要赚一点现金,才能买无法自给自足的东西。」 「嗯……可是砍树卖钱还是……很蠢……」 赫萝的脑袋从手上滑了下来,然后蠕动著蜷成一团。 罗伦斯叹著气起身,替赫萝脱去长袍。 「唔~这样睡又没关系……」 「有关系,会伤到布料。」 「大笨驴……」 赫萝的动作愈说愈缓慢。很难相信这种人竟然自称贤狼,还曾经被人当神拜。 罗伦斯剥去袍子,取下她脖子上的小麦袋,放在枕边。 到这时,赫萝已经发出细细的鼻息,坠入梦乡了。 「真是的。」 罗伦斯叹著气摺好长袍,走到木窗边。 秋夜的空气有点寒凉,森林在月光照耀下依然阴暗。 「树砍了还会再长……所以趁现在价格高的时候卖一卖吗。」 村里有不少人这么想。 可是代代治理这块土地的比贝利担心,这样短视近利破坏森林,会害得他们再也得不到至今来自森林的种种恩惠。 假如其中有那么点对森林的信仰,也是其来有自。 譬如野菇,要是太贪心不留一点下来,会好几年都采不到。砍树会改变气流、水流和植被,也会改变鸟类和蜂类的住所。 而且树林要长回原样,少说得花上一个世代的时间。 会慎重考量是否用这种短视的手段,不是没有原因。 但若行情随犹豫而下跌,且遭逢歉收或火灾等需要现金的灾害时,又会如何呢。 争吵为何没趁早卖掉的事,是可以预见的。 领主比贝利,是打算抚平村民的不满,继续维持丰富的森林资源,并准备现金未雨绸缪。 那么,具体上该怎么做。 罗伦斯远眺了夜晚的森林一会儿,最后叹口气关上木窗。 这不是随便想想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应该先听听村民怎么说,若情况需要,还得跟村长或主事者直接对谈。 这就不属于商人的范畴了。了解人民的意向,找一个能够妥协的方法,是政治的领域。这时候需要的,就是贤狼赫萝的力量了。 「那么……」罗伦斯抱胸吐气。 这位赫萝现在是抓著被子缩成一团,打著小小的鼾。 「所以她才是贤狼赫萝喽。」 看著被子底下赫萝傻呼呼的睡脸,罗伦斯不禁吊起唇角。 在颊上轻吻一下吹熄蜡烛,自己也钻进被窝。 总之明天再说。 瞌睡虫转眼就来访了。 不是因为昨晚吃了人家的肉,今天就要努力回报吧。赫萝这么积极,应该是出于有丰饶森林恐遭破坏的愤慨。 「喂,赫萝……等等我啦!」 赫萝难得起个大早,迫不及待要亲眼检视森林里的状况。罗伦斯虽也跟去了,但赫萝的脚步快得他吃不消。 「汝是怎样,昨晚喝太多了吗?」 对爬山而言,步法似乎比体力更重要。 在这点上,赫萝的脚步真的就像狼一样健步如飞。当旅馆老板多年的罗伦斯想跟上她,实在太吃力。 「你才不要……咳咳、咳咳……不要这么生气咧。」 罗伦斯咳到拿水袋出来润喉,赫萝红色的目光射了过来。 「咱才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想破坏这种森林的人全都是大笨驴而已!」 说那就是在生气也没用吧。 罗伦斯叹口气,拿起夹在腋下的木板。木板上抹了一层蜡,可以用尖木笔写字。 上面详细记录了村民对森林的意见。 「总之,这边看得到的全是比贝利家的森林吧。这附近,呃……好像可以采到野生的麦子。」 森林里也采得到大麦或燕麦,只是品质逊于特别培育过的麦种,只能用来填补酿酒所需,或是当驮兽的饲料。 「嗯。森林不会太密,日照充足。还有些山丘的地形,含水量高。如果咱住在这里可以赶走鹿跟猪,保他们千年丰收。」 赫萝是能够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不是在说笑吧。 「有人是觉得砍这边的树影响不大啦。」 罗伦斯也觉得空地变多,或许会让麦子长得更茂盛。 「哼,一群大笨驴。」 然而赫萝用尾巴扫开这些想法似的忽一旋身,环视森林中的广场说: 「有胆就去砍周围的树呗。天气只要差一点,风马上就会灌进来,把好不容易结穗的麦子全部吹倒。然后比较矮,不知道在粗什么的草就会到处乱长,让麦子结不好穗。几年以后,就会只剩下一大堆荆棘那种怎么料理都不能吃的草。」 赫萝在某个村庄的麦田里待了数百年,之前还住在比纽希拉更深山的约伊兹。对森林变迁所见之久,无疑超乎罗伦斯所能想像。 那张眯著眼,站在收割过后略显空寂的地方环顾四周的侧脸,甚至略感悲怆。 「原来如此。以前我行商经过的村子,也有人在感叹森林突然不再恩泽他们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东西原本就在,便以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这种事,咱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啊,森林其实比汝等用的天平还容易变动吶。」 赫萝蹲下来,取一把留在原地的麦秆,孩子似的甩来甩去。 「再来要去哪里?」 「从这边往东吧……嗯?」 罗伦斯看著记录村民说法的板子,愣了一下。 「怎么啦?」 「喔。」 他将板子转向赫萝。 「说要注意蜜蜂。」 采蜂巢而被螫的地方还有点红肿。 赫萝有替罗伦斯构不到的地方抹猪油和成的软膏,自然知道他的辛苦。 但她仍是吃性坚强的狼。 「应该有人说过蜂巢品质好不好呗?」 「没有!这次我们不采蜂巢!」 不说得坚决一点,待会儿搞不好被她一点一点推下水。 赫萝听得咯咯笑,嚼两口手上的麦秆后指向东方说: 「好,就往那走。」 她颇为雀跃的样子看得罗伦斯浑身无力,默默跟上去。 在这条越过小丘的下坡路上,就连赫萝也走得很小心。路面看似平坦,其实落叶底下藏有几个凹洞。赫萝边走边指出位置,并顺著气流找好走的路线绕。 森林密度愈来愈高,空气也开始带点湿气。 常绿树多,遮蔽了大部分日光。 不时传来的细小爆裂声或折断小树枝般的声响,是不知在哪里的鸟儿和视线角落钻来钻去的松鼠野鼠所造成的吧。 脚边有不少橡实或锥栗,在这养猪肯定是一下子就肥起来了。 「咱愈走,愈觉得这是座好森林。」 也难怪赫萝会如此赞叹。 「有这样的森林,怪不得村里的人不怎么拚命种田了。」 「嗯……是这样的吗,村里的田看起来不糟啊?」 「有很多小细节都不怎么注重的样子。进了森林就有吃不完的食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个缘故,咱是更不懂该拿森林怎么办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吵的。失去了这座森林,难过的人会更多呗。」 赫萝眼睛跟著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说,而罗伦斯的回答是: 「这是因为,森林的恩惠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平等。」 「嗯?」 大概是不想空著手,赫萝改抓树枝,啪啪啪地敲著树根转向罗伦斯。 罗伦斯蹲下来,脚边正好有可以祛热的药草。比贝利说过森林里的东西爱采多少就能采多少,他便不客气地摘下来。 「像这种药草或野菇、树果这些,的确对每个人都有用。可是,人类社会有一点复杂。」 赫萝没插嘴,用眼神要他继续说。 罗伦斯走到赫萝身旁再开口。 「森林的恩惠再丰硕,能换成货币的还是有限。」 「例如蜂蜜吗?」 「对,食物中最具代表的就是蜂蜜。啤酒和水果酒在某些地方可以外销,可是这一带水质好像不够好,没人提到。而且这里比较偏远,送货很花时间。酒水又是很重的东西,运费会大幅拉高定价。如果口味没比别人好,在市场上根本没得竞争。」 或许是想起陪伴罗伦斯行商的时光,赫萝若有所思。 「其他的嘛,是可以替城镇代养猪羊,不过距离还是问题。」 说到这里时。 赫萝忽然伸长脖子往森林深处望。 「怎么了?」 「……有烧炭味。」 赫萝并不著急,不像有森林火灾的样子,而罗伦斯也很快发现味道的来源。 「有炭窑的痕迹呢。」 那是一座堆得高高的土丘。 将柴薪和潮湿的落叶一起堆起来烧,中间插一根用来流通空气的管子,用土盖起来,再放置一、两晚就行了。 「木炭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可是有些人特别需要。」 「……肉铺吗?」 罗伦斯忍不住喷笑,被赫萝瞪一眼。 「抱歉抱歉,用炭火慢慢烤过的肉特别好吃嘛。」 赫萝赌气转向一边,用树枝抠挖烧炭痕迹。 「用最多木炭的,是铁铺。」 「喔……就是在森林里整天烧火,敲敲打打的人呗。」 「那是规模比较大的了。反正就是那样。」 「所以就是那些人主张砍树吗?」 赫萝的眼睛转向罗伦斯手上的木板。 「是没错。尤其现在燃料飞涨,金属类的东西也跟著涨价了。既然旁边有这么丰饶的森林,当然会觉得是赚大钱的好机会。」 「头脑真简单。」 「或许该说是懂得见机行事吧。」 赫萝用鼻子叹气。 「基本上就是我刚才说的,照顾所有村人的森林恩惠大部分是难以卖钱,可是能卖钱的森林恩惠,又照顾不了所有村人。」 若决定砍树,樵夫和搬运工将是主要受惠者,再来是炭匠和铁匠。当然,他们赚的钱不会全进自己的口袋,有一部分要缴税给比贝利,日后造福乡里。 然而这将使得他们认为钱都是他们赚来的,在村中造成地位之分。 这对为采集、狩猎、耕田等赚不了大钱的事辛勤流汗的人来说,可就不好玩了。比起森林荒芜,比贝利更怕的是伤了村里的和气。 「如果有其他能卖钱的东西就好了。」 「嗯。」 赫萝闭起眼睛,聆听周遭之后说: 「对了,皮草怎么样?」 赫萝是狼的化身,而市场不时能见到狼的毛皮,所以罗伦斯是尽量避免去谈。但既然是赫萝自己提的,就非答不可了。 「皮草是少数能卖高价的商品没错……可是猎人大多赞成砍树。」 赫萝眉头大皱。 「他们说适度砍一些树,可以方便他们驱赶猎物。」 「……」 赫萝听不下去似的垂下肩膀,拿树枝往树干一敲。 「人真是愚蠢啊。」 「可是皮草匠反对砍树,所以就扯平了。」 「嗯……?」 赫萝摆出不解的脸。是不懂皮草匠为何反对吧。 猎人捕到愈多野兽,皮草匠的工作也就愈多才对。 于是罗伦斯替赫萝解释人类社会的构造。 「皮草不是要先鞣过吗?这个工序需要广大的森林。所以……喔,这样啊。这个注意蜜蜂是这么回事吧。」 罗伦斯看看周围树木以后,发现那是什么意思。 「很可惜,他们说的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蜂。」 「咦……是会挤在牛身上那种吗。」 那是指吸血的牛虻吧。即使是狼这样的森林之王,似乎也管不了虫子,赫萝一脸的厌恶。 「不,是挤在树上那种。」 「那……不就是采蜜的蜂吗?到处都有呗?」 前不久采到的蜂巢里的蜜,就是从满溢树液的树采来的。 但虫利用树木的方法,可不只那一种。 「是会在树里面筑巢的那种。树上不是有时候会结出奇怪的果实吗?」 赫萝愣了一下,暧昧地点点头。 「唔、嗯……偶尔会看到。汝是说直接长在树枝中间那种呗?可是那不像果实……比较像奇怪的树瘤吶。不是可以吃的东西。」 看她吐舌皱眉的样子,难道是吃过吗。 「那是有蜂类在里面产卵而造成的,也就是摇篮。」 见到被虫寄生的虫会吓哭的赫萝似乎想像了那个画面,脸色全僵了。不过蜜蜂的幼虫总是让她吃得津津有味,结果是好奇心胜出了吧。 「所以吶?那和皮草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喽。把那个瘤划几刀泡进水里煮出来的汁液,就是鞣皮的必须材料。」 「喔?也就是说……咱懂了。皮草猎得再多,鞣不起来也是枉然呗。」 「就是这样。因为毛皮是现在少数能卖钱的商品,所以是保护森林最大的势力。」 赫萝点点头,看见光明似的笑起来,但忽然注意到一个问题。 「可是汝啊,皮草和木材比起来哪个赚?」 不愧是贤狼。不,应该说不愧是退休商人的妻子。 「皮草完全比不上木材啊。」 赫萝悻悻然地哼一声,拋开树枝。 然后扫视周边,像个森林之王般盘手抱胸。能赚大钱的一方势力强这种事,赫萝当然也懂。 「所以我早上说了,需要你的智慧。」 原本是怀著一丝希望,期盼能在森林找到能卖钱的商品。比不上木材也好,至少能帮皮草匠壮大一点声势。但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同罗伦斯是了解商场的商人,村民们也是打从出生就依傍森林而居。以为一天就能找到他们所没发现的,未免太自以为是。 「嗯……如果要讲森林的优点和砍树以后的弊害,咱是可以帮忙……」 「不是那样,就是你脱了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噘起嘴巴,耳朵尾巴不满地晃动。 「咱没了毛皮才是脱光光呢。」 「那应该要说请你披上毛皮吧。」 赫萝的真面目是比人还高的巨狼。要是有村民见到狼的身影在月夜高声长嚎,那漆黑的森林之王就会带来恐惧。 也许会害怕触怒狼群,不敢乱进森林。 「……要是有人因此把可怜的小女孩丢进森林献祭就糟了呗?咱也不会没事就来这座森林。」 不仅是森林之王,倘若还记得在教会势力遍布天下前是怎么做的人,认为自己触怒住在山林或泉水里的精灵时,会发生什么事是显而易见。罗伦斯稍一想像化为狼姿的赫萝,面对泪流满面的祭品女孩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就有点想笑,但事情不是闹著玩的。若为了保全森林而使得村民不敢碰触森林的恩惠,岂不本末倒置。 「再说耍嘴皮的工作是汝负责的呗?」 或许是「没事就讨这讨那吃的人哪有资格说我」的想法写在脸上了吧。 赫萝走过来故意踩罗伦斯一脚,又离远几步抱起胸。 「是汝负责的呗?」 「是啊。」 罗伦斯叹息回答,喃喃地说: 「嗯……说到底,就是钱的问题嘛……这座森林这么丰饶肥沃,怎么会没有能够赚钱的东西呢……」 比贝利领地里的村民应该都已经听到消息,只要南下到了河边,再不愿意也会看见。这年代贸易鼎盛,商业所不可或缺的木材一条条地顺河而下,不认为自己也该受惠的反而奇怪。 罗伦斯自己也不禁有稍微牺牲一点森林来换取现金的念头。 说不出口,是因为赫萝。 赫萝遇到有关森林的事就容易激动,更何况答应协助比贝利是为了请他分点纸墨,好给赫萝写游记。 聪明的赫萝当然不会忘记这件事。 风儿吹过,赫萝抬望头上摇动的树梢,说道: 「咱也违抗不了世间的大潮流。如果人类想要的是闪亮亮的货币,终究是避不了的呗。」 「赫萝?」 「而且写字不也需要银币金币吗?那么阻碍村人赚货币,也不是正当的事。他们也跟咱一样,有需要的东西呗。」 村民想卖木材也不是为了过奢侈生活,就只是不想错过赚取贵重货币的好机会而已。 若是村子的储蓄增加了,歉收时就能到其他城镇买作物,也能买农事或采集所需的铁制品,或者在附近小河设置新水车。货币可以直接改善、丰富村民的生活。 如同圣经上说人不能只靠面包过活,村民也不可能只凭大地的恩惠解决一切所需。 赫萝像燃尽了自己一样,无力地站在炭窑遗迹旁。 「还以为咱在好久以前,就把保护森林的想法放水流了吶。」 并苦笑著这么说,来到罗伦斯身边。 这次不踩脚,牵起他的手。 「就像汝好久没旅行就花了好多时间生火,缰绳也抓得太用力一样,咱泡了太多温泉,都忘了人世间是怎么样了。」 世事是不如意的多,有时需要装作没看见。 不仅是走过商人之道的罗伦斯,面对时代移转只能旁观的赫萝,也切身地明白这一点。 罗伦斯也握紧赫萝小小的手,弯下腰让嘴巴附在兽耳根部。 「至少比贝利是个好领主。森林在他的指挥下,不会耗用得太过度吧。」 「……嗯。」 赫萝点点头,猫咪撒娇似的将脸埋进罗伦斯胸口。 这下没法为赫萝维护森林安宁,也没能达成领主比贝利的请托了。 若是诚心谢罪,拿那个巨大蜂巢做补偿,比贝利这个好心的领主说不定还愿意分一点纸墨出来。 想到这里,罗伦斯忽然有个念头。 「对了。跟比贝利拿纸墨高价转卖的话,多少能补一点回来吧。」 在这个偏远的乡村,通常没几个识字。 与其任纸墨腐坏,还不如拿去卖钱。 如果能帮领主多卖点银币,来作自己兴冲冲地接下任务却失败的补偿,他应该也会高兴吧。 向赫萝说明下一步计画后,惹来她的苦笑。 「汝就算跌倒了,也要有钱赚才会爬起来呗。」 「小的是商人嘛。」 罗伦斯的玩笑话逗得赫萝嗤嗤笑,然后是一声叹息。 「那么,咱们就去道歉呗。今晚没好吃的肉能吃喽。」 「你就暂时用树皮来写游记吧,像这块木板这样。有看到纸墨再帮你买。」 「嗯。对了,可以用那些炭写吗?」 罗伦斯跟著往炭窑遗迹看。 「只用炭写很容易糊掉。我是看过有人掺胶来代替墨水,可是做胶要长时间炖煮动物的肌腱和骨头,同样需要木材……大概就是这样吧。」 「到处碰壁喔!」 赫萝刻意的大叫令人失笑。 「话说回来。」 赫萝又说: 「咱平常用的那种墨水是怎么做出来的?」 「嗯?那个啊,是用一种叫做没食子,长得像果实的树瘤煮出来的东西。这种树瘤也会用在鞣皮上……咦?」 「唔?」 赫萝和罗伦斯傻愣地看著彼此。 「汝啊。」 罗伦斯尴尬地笑起来。 「……有知识是一回事,能不能随时拿出来又是一回事呢。」 「跟汝的钱包一样。」 虽想抗议说别相提并论,不过见到赫萝期待得双眼发光,尾巴猛摇的样子也只能笑了。 「也难怪村人没注意到这件事呢。」 识字的恐怕只有比贝利一个,且说不定连他也不会,远离城镇的地方常有这种事。假如真是如此,也难怪他们没有这种想法。 「不是说墨水被寇尔小鬼和缪里搞得涨翻天了吗?」 「是啊。如果想要很多树瘤,就要让树长得更多更茂盛了。」 「汝啊。」 赫萝脸上堆满笑容。 这世上就是偶尔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能保住森林,也能帮到村人。只要大量生产价格高涨的墨水,就能比砍了就没了的木材卖得更久更多。」 「这样咱要的墨水也有著落啦!」 此后罗伦斯与赫萝肩并肩离开森林,向比贝利报告结论和墨水制法与价位。墨水和酒不同,是少量就能卖出高价的优秀商品,送到远地去卖也有可观利益。而且没食子的采集与加工都是小孩就能做的事,可以提供贡献的人并不受限制,可以避免村人之间的冲突。 「不愧是名闻遐迩的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获得比贝利盛大的赞赏,当晚餐桌也是满满的佳肴。 赫萝收到比贝利相赠的墨水就立刻动手记录这天的餐点,途中不胜醉意而打起盹来,罗伦斯趁机拿来偷看。发现上头提到他的名字,还有一句「大笨驴偶尔也有点用」。 「大笨驴是多的啦。」 罗伦斯苦笑著抱起在椅子上睡瘫的赫萝,搬到床上。 替永远的公主盖好被子后,他看向月光下的纸叠。 在未来的日子里,那些纸都会写上好多好多的字吧。 会有快乐的事,也有不快乐的事。 「不过,全都会是美好的回忆。」 罗伦斯喃喃地手扶木窗。 如阖书般关上。 也为长长旅途的一景闭了幕。 # 狼与旅行之卵 这天的风有点冷。 离开温泉乡纽希拉已经约有两周时间。这趟睽违十年的长旅经过有些颠簸的开头后,前旅行商人罗伦斯终于找回旅行的感觉。 走完长长的山路,两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路上享受旅行中闲得发慌的时刻。 「呼啊~~~啊呼。」 这么大的呵欠不是罗伦斯打的,是来自一早就优雅地猛晒太阳,大剌剌趴在马车货台毛毯堆上的妻子赫萝。 「汝啊,城镇还有……呼啊……多远……?」 冷风提醒现在是秋天,但平原这一块的日照仍有夏季的余韵。 藉大片阳光晒出薄汗,再让凉风抚过脸颊的畅快,是无与伦比。 在纽希拉一有机会就晨睡午睡的赫萝,今天过得惬意极了。 可是她今天特别慵懒,像只被宠坏的狗,在毛毯上蠕动。 原因出在她手上的小酒桶。 赫萝从几天前碰巧在森林里摘到的蜂巢拿点蜜出来拌葡萄酒,封进酒桶在毛毯底下盖几天,就成了即席的蜂蜜酒。 今天赫萝起了个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拔开桶栓品尝蜂蜜酒,喝到带著酒意昏昏欲睡,睡醒再喝,反覆至今。 还有什么比这更享受呢。 「就快了吧。进大路以后往来的人会变多,你小心一点喔。」 「大笨驴……咱哪会那……么……」 语尾就这么唏哩呼噜地没了。转头一看,赫萝半张著嘴,躺在货台上呼呼大睡。 虽然赫萝不说话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这种邋遢的样子也很适合她。亚麻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轻柔浏海随风摇荡,如诗如画。 但若仅是如此,她就不必注意他人眼光了,大可尽情当一个享受旅程的淘气少女。 问题在于,赫萝不是个普通的少女。 在阳光下闪耀,轻飘飘随风摇荡的,不只是她漂亮的亚麻色头发。她头上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腰际还生了条毛发丰沛的尾巴。 赫萝的真面目是寄宿于麦子中、巨大得要人抬头仰望、威严可畏气势逼人、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真是的……」 看著睡得毫无戒心的赫萝,罗伦斯叹口气,一边嘴角不自禁吊成笑的形状。 她自称贤狼,也的确拥有令人敬佩的智慧与见识,不过也会有这样傻呼呼的一面。对此,罗伦斯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伤脑筋耶。」 没人知道这苦笑的呓语究竟是对谁所说。 罗伦斯耸耸肩,从一旁的麻袋拿一条肉乾衔著,并注意到压在底下的纸叠。纸上写满了字,都是睡死在货台上的赫萝每天努力累积起来的游记。 赫萝拥有无限的寿命,无论罗伦斯如何努力,迟早都会让心爱的妻子独留于世。为排解赫萝的寂寞,罗伦斯建议她多记录生活的点滴,最好多到看到最后都会忘了头。 从此以后,赫萝非常热衷于写日记。罗伦斯当然是为她高兴,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看来赫萝是爱上了写文章这件事,偶尔会写些纯粹是幻想出来的生活情节,还沾沾自喜。这么一个贵族千金会在修道院培养出来的兴趣,一下就用光了旅馆里的库存纸墨。 下山旅行这几天,纸墨也是转眼被她用光,得请碰巧认识的领主分享一小部分。有鉴于此,罗伦斯实在是无法想像这之后究竟还需要花多少钱在这上面。 为了赫萝,他什么都肯做,可是骨子里毕竟是个商人。看到那么厚一叠纸,很难不去想那究竟值几枚银币。 其实罗伦斯也懂赫萝这么积极记录生活的心情。回忆是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无论在纸上写得再多,都无法完整重现在这时候午睡多么舒坦。 所以至少想让她尽情去拼凑这些碎片。 因为赫萝终将独自遗落在时间之流里。 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喃喃地说: 「希望有更好的方法。」 一来是希望能替她留下更多回忆,一来是希望节省一点开销。 想著想著,平平坦坦的道路远端出现一面立牌。 那是乡道接上大道的指标,也表示目的地近了。 要是有人看见赫萝的耳朵尾巴,马上会出事。 于是罗伦斯转向货台,要叫醒睡美人了。 「喂,赫──」 「城镇到了吗!」 赫萝亢奋地跳起来,吓得罗伦斯仰身后退而扯动缰绳,马儿不高兴地喷了喷气。 但赫萝不理也不睬,戴起斗蓬的兜帽,嘿咻一声爬上驾座。 罗伦斯还来不及收摆在身边的麻袋就已经被赫萝抢走,抓一条肉乾衔在嘴里。 「好久没进大城镇啦,非要吃个够本不可!」 明明几天前才去领主家里作客,吃了几桌的野味,先前也喝了刚酿好的蜂蜜酒……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况且见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罗伦斯边笑边叹气,坐正抓稳缰绳。 无情的时光洪流,不是罗伦斯能操纵的东西。 那么,好歹得为心爱的妻子驾好货马车才行。 两人离开深山温泉乡纽希拉,一路往西顺流而下。 即将抵达的是港都阿蒂夫,设有主教座及大主教,堪称这一带最大的港都。 且历史悠久,在宗教战争中成为前线基地,扮演第一道关卡的角色,阻挡来自北海群岛的海盗攻进内陆。 时至今日,当时的遗迹也依然显而易见。横越阿蒂夫中央的河流两岸,各筑有高大的尖塔,尖塔之间吊了条巨大锁炼。据说锁炼会在危急时坠入河中,拦阻试图溯河的海盗船。 罗伦斯通过入城关卡后如此说明,眼睛早就被摊贩食物吸走的赫萝随便应两下。 「如果用那条锁炼拴住你脖子,不知道会不会听话一点喔。」 赫萝的真面目是好几个人高的巨狼,那种尺寸的锁炼说不定刚刚好。当罗伦斯这么想著喃喃自语时,耳朵就是不会漏掉这种话的赫萝踩了他一脚。 「说,这里的名产是什么?」 「真是的……」 罗伦斯搓著脚丫回答: 「那当然是鱼啦,新鲜的生鱼堆得跟山一样。尤其在这个天气开始变冷的季节,每种鱼都很肥美。不管是盐烤、油炸还是炖煮都很好吃。」 「鱼啊?」 或许是认为狼不适合吃鱼,赫萝显得很不满。 「不要听到鱼就嫌嘛。对了,听说这里会用有点好玩的方式买卖鲱鱼,一起去看看吧?」 「不要。咱再也不想看到腌鲱鱼了。」 深山里,餐桌上的鱼不是溪鱼就是腌鲱鱼。人家说鲱鱼这种东西多到拿剑往海里一刺就能刺起一串,不管住得多偏僻都能便宜买到。 因此鲱鱼可说是支撑世人生活根基的重要渔产,但也因此每个人都吃得很腻。 「其实不腌的话,鲱鱼还满好吃的耶。」 「……汝是打算用那种便宜的鱼塞满咱的肚子呗。」 赫萝怀疑地瞪过来。 对于提到食物就特别贪心的赫萝,罗伦斯只有耸肩的份。 然而鲱鱼的价格的确是低于任何肉类。 于是罗伦斯清清喉咙说: 「好比说,用一整锅油来炸。」 「嗯……?」 「一开始火力小一点,鲱鱼剔除内脏以后连头丢下去炸。声音是滋滋滋的就对了。」 罗伦斯无视赫萝「扯什么东西啊?」的眼神继续说: 「等快熟以后就多添点柴,烧热的油就会炸出哗啦哗啦很热闹的声音。」 赫萝完全沉浸在罗伦斯口中的情境里,猛吞口水。 「鲱鱼会就这么炸到又酥又脆,连骨头都能吃。然后捞出来,趁它还在劈哩啪啦爆的时候抓一大把岩盐洒上去……」 再加上洒盐的动作,赫萝就像看见食物的猫一样眼睛跟著跑。 「最后从头大口咬下去。」 赫萝的尾巴提裙襬似的翘了起来。 「嘴唇上油的香和海盐的咸,都用冰凉的啤酒一起送进肚子里,真是痛快……会痛!会痛啦!」 「汝啊,那咱们就走呗!鲱鱼是呗?现在正是肥美的时节呗?」 罗伦斯被赫萝隔著衣服用力地捏,好不容易才扯掉。 用便宜鲱鱼塞肚子的计画看来会很成功,而且是成功过头。 「我们先去德堡商行问问看路上状况怎么样,然后订船票。现在是换季的时候,船舱挤满了商人和物资,动作不快一点就要等到冬天了。」 现在罗伦斯和赫萝跟以前不同,有地方要回去。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是托别人代管,不能拖沓。 因此,罗伦斯那么说并不是故意逗赫萝,但嘴还是中途闭上了。 因为赫萝都湿了眼睛,咬著下唇不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自己过去商行,你拿这个去随便买一买。」 罗伦斯交出去的,是指头探进钱包后犹豫片刻才挑出来,品质不太好的银币。他们刚认识时,罗伦斯曾经给赫萝一枚近乎纯银的崔尼银币,结果她全拿去买苹果了。 节约这个词,会在美食之前消失不见的样子。 赫萝眼睛闪亮地接下银币,对罗伦斯展露满面笑容。而罗伦斯即使明知笑容是赫萝的武器,他的心却还是轻易被赫萝攻陷。 为了顾一点面子,只好这样说: 「那包含我的份喔。」 「大笨驴,咱当然知道。」 嘴巴这么答,眼睛已经在找摊子了。赫萝都是穿比较厚的裙子来盖尾巴,但尾巴摇得裙子都在抖了。 「真是的……」 就在罗伦斯要对舔著嘴唇,正要奔向猎物的赫萝交代集合地点时── 「嗯?」 赫萝忽然伸长脖子。 「怎么了?」 「唔,嗯……」 压在兜帽底下的耳朵动了动之后,赫萝维持方向,只用手拉拉罗伦斯的袖子。 「汝啊,咱们背后,路对面。」 赫萝是狼的化身,而狼是森林之王。无论在多么拥挤的人群中,即使整颗心都被炸鱼占满也不会大意。 「……会打起来吗?」 货台上有货物,道路拥挤。 要是被扒手或强盗盯上,就算不至于搬个精光,也不会平安无事。 带女眷的人特别容易成为目标。 「手上没武器……其实和常到咱们那泡温泉的是同一种人。」 「圣职人员?啊,你该不会……」 这句话让赫萝的表情变得很尴尬。 「蜂蜜酒喝多了吗……」 赫萝是长了兽耳兽尾的非人之人,而教会将她这样的人当作遭到恶魔附身,不该存在于世界上。 说不定是一早就猛喝蜂蜜酒,又太久没旅行而导致疏漏,被人看见耳朵尾巴了。 赫萝啃啃拇指指甲,重新握紧罗伦斯给她的银币说: 「没办法。他们要找的是咱,只能逃走了。汝先把船安排好,照行程往南走。咱沿海岸跑的话,迟早会在某个城镇跟汝会合。」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那就看汝的啦。」 赫萝之所以称为贤狼,是由于她能在危机时做出正确选择。罗伦斯已经不晓得被她的机智救了几次。 仍然踌躇,是因为即使知道赫萝的判断完美无缺,也不想和她分开的缘故。 当然,这说出来只会被她白眼,而罗伦斯也知道小别胜新婚的道理。 「不要把钱都拿去喝酒喔。」 「大笨驴。」 赫萝笑著这么说就跳下马车驾座。这时,路对面交头接耳的几个人拨开人群朝他们接近。有穿僧服的人,有穿著体面的商人,还有看似修士的人。 罗伦斯将两人关系设定为在旅行途中偶遇,做个深呼吸。要拿出从前作商人时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出来了。 而且他行商时和几个手握大权的人有些交情,有个万一时可以依靠他们,心里不怎么紧张。 但就在他这么想著目送赫萝的背影离开时,一个非常突兀的词传进耳里。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缪里女士吗!」 「咦?」 不仅是罗伦斯,正往人群里钻的赫萝也错愕得停下脚步。 因为那是他们独生女的名字。 「汝、汝啊?」 疑惑的赫萝往罗伦斯看,等他的判断。 罗伦斯以手势示意赫萝先等等,转向赶过来的那几个人。 他们拨开人群,被火爆工匠和忙著作生意的商人骂得缩来缩去的样子如果是演戏,那演技可真好。看起来不是坏人。 至少不像是冲过来杀异教神祇的。 「先听他们怎么说好了。」 罗伦斯叹口气又说: 「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那个野丫头又闯了什么祸。」 毕竟她身上流著赫萝的血……后半段的这个想法,最后仅止于想法。 圣职者们赶到两人身边,正面见到赫萝就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头、头发颜色不对……?」 赫萝是仿若秋季森林的亚麻色,女儿缪里则是强烈显现罗伦斯基因的美丽银色,不会错认。 「嗯?各位有事吗?」 状况仍不明朗,两人先隐瞒缪里是女儿的事。 赫萝装傻反问,他们跟著急忙端正仪态说: 「不、不好意思。请问,您是缪里女士吗……?」 他们怀著最后一丝希望般这么问,见到赫萝微笑著歪起头,肩膀就垂了下来。 然而他们仍不放弃,仔细端详赫萝的脸孔。 「哎呀,真的好像……」 「就是啊就是啊。」 「请问,您是缪里女士的姊妹吗?」 其实是母亲,于是赫萝慢慢摇头。 不过罗伦斯感觉得到,赫萝的尾巴正开心地摇晃。 即使高龄数百岁的她化为人形时完全不会老,但被人以为和女儿同年,感觉还是很不错。不管活了几百年,少女仍是少女。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像她的人啊……」 在他们感叹时,罗伦斯插嘴问道: 「那位缪里女士做了什么吗?」 罗伦斯和赫萝下山旅行,就是为了见他们的独生女缪里一面。 长期在旅馆工作的青年寇尔为守护信仰而启程旅行,缪里也硬是跟了过去。 两人似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动荡,而最近音信全无。赫萝口口声声说不必担心,可是罗伦斯就是在意得不得了,便决定亲眼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您说缪里女士吗?呃……抱歉,两位是最近才到这里来的吗?」 「对啊。我们平常都是在深山里经营一间小小的旅舍……已经好久没进城了。」 罗伦斯没有说谎,从外观也能明显看出这一点。在山上住久了,衣服习惯穿厚一点,与其他人略显区隔。 「这样啊,那也难怪没有听说。」 穿僧服的人咳一声说道: 「两位知道现在追求正确的信仰成为一股巨大的旋风,席卷了全世界吗?」 「这个嘛……知道,有听说一点……」 这股旋风,源自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首领教宗闹翻。 教会长年以讨伐异教徒为由徵税,但这个税在停战以后也年年照徵不误。 后来温菲尔王国正面质疑这条税的正当性,民众对于教会积财过剩与行为堕落的不满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于是改革的烽火相继燃起,烧得圣职人员七荤八素。 在顾客包含许多高阶圣职人员的纽希拉,也受过其低气压的影响。 「这个城镇的教会,就曾经在信仰的路途上迷失过。这时为我们指引一条新路的就是黎明枢机寇尔大人,以及扶持他的圣女缪里女士。」 圣女缪里。 罗伦斯和赫萝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所熟知的缪里,是个会在山上半裸著跑来跑去,青蛙和蛇都能若无其事地直接用手抓,用细绳绑起来丢进池里钓巨大鲶鱼的野丫头。 和圣女应该有很大的差距才对。 「而且寇尔大人和缪里女士第一次获得神的恩宠,据说就是在这里。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壮年修士骄傲地微笑著说。 罗伦斯也想起寇尔的确在信上提过这件事。 「不过后来听说黎明枢机大人和缪里女士往南边去了,所以我们很想在这座城里多少留下能供人回忆这奇迹的东西。」 留下回忆这句话,让赫萝有点共鸣。圣职人员本来就会记录世间发生的大事,做成编年史。 「这时我们听说有个长得和缪里女士十分相像的人进城里来,觉得是神的旨意就立刻赶过来了。」 「呃……这样啊……」 两人又对看起来时,一名圣职人员对衣著体面的商人使个眼色,商人便将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大方板上的布给解开。 「这是我们教会订的,正好在今天送到。而今天正好有您这样的女性来到阿蒂夫,一定是神的指引不会错。」 等布揭下,罗伦斯和赫萝都睁圆了眼。 「很棒吧?见到了它,任谁都能一眼就了解降临在这座城的奇迹!」 他们看见的,是一幅画。 天空灰蒙,场景又是光秃秃的岩山,整体色调显得很暗。 可是画面远处的云缝间有道曙光探照下来,一名青年向曙光伸出了手,还有一个少女依在他身旁虔诚祈祷,手拿号角的天使在他们周围飞舞……这样的构图十分常见,但画中人无疑就是寇尔和缪里。 「怎么样。既然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我们还在商量是不是要用这幅画在阿蒂夫的教堂画个大型的天顶画呢!」 这幅画的画工好得令人想仔细查看,但比起画作品质,罗伦斯更在意的是价钱。 颜料可说是宝石的粉末。 不敢相信地摇摇头,那动作却被圣职人员们视为对神迹的赞叹,全都是一脸骄傲。 「十天后,教堂要为这幅画举行展览会和祈福仪式,拜托两位务必要参加。这对两位一定会是很棒的精神食粮,神应该也会在路上保佑两位的。」 见到那么热情的笑容,实在很难回绝。 出于无奈,罗伦斯姑且连声说好应付僧侣,僧侣们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握握手,脚步轻快地离去。 杵在原地的罗伦斯心里不太敢相信,转头一看,赫萝的表情却十分严肃。 赫萝人称约伊兹的贤狼,自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存活至今。继承她血统的缪里被制成画像挂在教堂里,或许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汝啊。」 她以非常低沉的语调开了口。 「赫萝,我跟你说……」 这是世间潮流,当作画了一个长得很像的人就好──罗伦斯正想这么说时遭到打断。 「汝啊,就是它了。」 「咦?」 「汝啊,咱也要那个!」 赫萝望著僧侣们的去向,紧抓罗伦斯的手。 裙子和兜帽底下,赫萝狼的部分显得很兴奋。 她的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看著罗伦斯说: 「咱也要咱的画像!」 贤狼赫萝不会衰老,永远是少女的模样。不会随人世时光流动而改变的她,总有一天会独自留下。目前,赫萝只能用文字,为没有永恒生命的罗伦斯记录他的言语、动作和回忆。 然而文字会理去许多枝节,无论写得再详尽也比不过现实。要没见过苹果的人想像苹果长什么样,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若换成图画呢? 「汝啊,咱……」 赫萝梨花带泪地抿著唇求情。 罗伦斯都这个年纪了,见到赫萝感动成这样还是会小鹿乱撞,可是世故的他头不会点得这么容易。 在考虑细节之前,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已经回答: 「不行,别闹了。」 「为什么!」 即使赫萝气得像是要咬人,也改变不了这题的答案。 「拜托……你知道一幅画要多少钱吗?」 那是贵族的商品,所以那名商人的服装才会那么高级,举止优雅。 不是一介旅馆老板能碰的东西。 「唔唔,可是那……」 赫萝泪汪汪地往僧侣们的去向张望。阿蒂夫大教堂的钟塔,从大片丛簇屋舍彼端露出了一点头。 那幅画是教会的人用他们的财力请人绘制的吧,画得实在很好,彷佛是将眼中所见当场封入画布。赫萝无论如何挥动羽毛笔,也画不出那种杰作。那幅画就是有这样的震撼力。 所以贵族才会留下自己的画像,教会才会有圣经故事的画。 「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 赫萝继续在教堂和罗伦斯之间看来看去,最后肩膀无力地垮下。她虽能熟门熟路地松开罗伦斯的钱包,但那也是了解钱包里有多少钱而为之,不会真的强人所难。从罗伦斯的态度,不难看出油画的价格有多高昂吧。 最后,兜帽和裙子底下兴奋的耳朵尾巴都瘪了下去。 只是看见一幅画,不会让赫萝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过去在旅行中当然也看过别的画,从来没这样要求过。 问题是出在画里的人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缪里,还有她看著长大的寇尔,也难怪会想要一幅自己的画。 「好了啦,不要摆那种脸嘛。」 罗伦斯搭上赫萝的肩,赫萝不理他。 叹口气后,罗伦斯又捞捞钱包,再拿一枚银币给她。 「这样够你写好几张镇上好吃的东西跟宴会的情况了吧?」 平时这种时候,赫萝已经是眼睛发亮,今天却依然消沉。 不过从她银币握得很紧来看,大概没有外表那么糟。 罗伦斯想了想,说道: 「也是可以不要乱花钱,省起来买颜料啦。幸好我还有以前旅行认识的画商可以拜托。」 「……都忘了那只猪。」 「攸葛先生是羊喔。」 罗伦斯现在赚得比以前多,会解囊讨赫萝开心的金额自然不少。若确实省下这部分额外开销,肯定会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且即使哭丧著脸,她仍是贤狼赫萝。软趴趴的狼耳底下,八成有这样的盘算。 这时候需要战胜的,往往是心中的欲望。 「……这、这个……汝拿去呗!」 赫萝将握在手里的银币拿到罗伦斯面前。 罗伦斯惊讶不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很厉害。 而是她面对难以抗拒的炸鲱鱼和冰凉啤酒,却选择了节俭。 赫萝居然会这么做! 但即使这样的决心给罗伦斯强烈震撼,他依然没忘记商人应有的冷静判断。 「总之,今天就只吃一枚吧。」 罗伦斯从赫萝手上抽走两枚银币,一枚还给她。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真正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炸鲱鱼和冰凉啤酒回来了,让赫萝睁圆眼睛看著罗伦斯。 并再也不放手似的两手握著银币按在胸口。 这模样让罗伦斯不禁失笑而被瞪。 「老想著一举致富,结果吃了不知多少苦头的汝没资格笑咱!」 「……这我有在反省啦。」 「哼!」 赫萝把头甩到一边,但脸上并不怎么气。这样开了一条通往画像的路,又有美食能吃。赫萝以前也说过,禁欲产不出任何东西。 有所争取就必须有所放弃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绝对。 「你就赶快去买吧,我去德堡商行找船了。待会儿在德堡商行碰面,可以吧?问人就知道怎么走了。」 「咱是贤狼赫萝,不是三岁小孩。」 「您说得是。」 罗伦斯再补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鲱鱼记得买我的份。」 赫萝不情愿地侧眼瞪过去回嘴。 「钱算在汝头上。」 「……本来就是我的钱……好啦好啦。」 被她咧嘴吼一下,罗伦斯马上就缩了。 「啤酒要选冰的喔。」 「知道啦!大笨驴!」 最后骂一声跳下货台,随即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之中。 「真是的,贤狼之名要哭喽。」 赫萝狡猾归狡猾,有时比女儿缪里还像小孩。 「也好,这样才不会腻嘛。」 罗伦斯喃喃自嘲,搔了搔头。 「可是这画像嘛……」 拒绝甚至让赫萝眼中泛泪的愿望,并不是因为吝啬,画的价格真的是吓死人的高。翻完脑袋里的帐簿,也难以挤出画钱。先不谈画家的工钱,光是颜料就要吃掉一笔庞大费用。 所以见到那些圣职人员请人绘画,让罗伦斯心里对他们有点质疑。请人绘画或许真的是出于对神的崇敬,可是从他们的财力足以出得起,却不考虑这笔大钱可以如何造福社会来看,即使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改革和正确的信仰,特权阶级的坏习惯依然是根深柢固。 但现在谴责他们不知世间疾苦也没用。 当下该考虑的是如何筹钱。 「没有的东西,就只能自己去讨了。」 希望能尽快弄到一笔够看的数字。 尽管赫萝放弃得很乾脆,罗伦斯仍有商人的自尊。 这座城镇,有一门他好奇了很久的生意。 罗伦斯驶动货马车,缓缓前往德堡商行。 德堡商行是势力遍布于这片大陆北部的大商行,各大城镇均设有分行。像阿蒂夫这样的大港都,会馆当然是相当气派。 由于十多年前,罗伦斯和赫萝在关乎德堡商行的大风波中帮上了一点忙,从此深有交情。而且寇尔和缪里的信上还提到他们在阿蒂夫受过德堡商行照顾,顺便去道谢。 管理商行的馆主当然是将他当上宾来欢迎,只是样子有点夸张。说难听点,他僵硬的笑容底下似乎有些惧怕,尤其是提起寇尔和缪里的时候。 他们的信只说旅途有起有落,基本上相当顺遂,说不定有些信上没写的内情……这么想之余,罗伦斯看馆主不敢放过自己任何小动作,表示最高敬意的紧张模样,也不忍心逼问。 因此,罗伦斯就只是事务性地确定几件事,询问馆主能否在启航之前借住一宿。 立刻住进会馆中最好的房间后,罗伦斯放下行李,问馆主最后一个问题。 而答案带他来到港都阿蒂夫最具活力的港口中最热闹的地方。 港边有一大排店家、商行和工坊,其中一角有个在屋檐下吊鲱鱼形状招牌的屋子。乍看之下像是专门料理鱼的酒馆,其实不然。 一推开门,声音和热气就迎面扑上罗伦斯的脸。 「喔喔!你们看!加彭商行出高价了!」 「来来来,还有吗?还有吗!有没有人再加!」 「是怎样,都有把柄抓在加彭商行手上吗?」 「不不不,丰收节都还没过呢,没人晓得明年春天的海会怎么样,而且南海的鱼又更难猜了!」 「快报!有人想听快报吗!刚从北海带回来的快报!」 呛鼻的热气,是拥挤而兴奋的人群、手上的烈酒和堆成小山的炸鱼混杂交织而成的吧。而且不知为何,天花板上还吊著熏鲱鱼,让屋里的空气更为浓烈。 不管怎么看都是赌场的气氛,但每个人都是清清白白。 然而他们一点也不像供应教堂绘画的画商那么优雅,都是会追著钱跑,有空就好像会削削银币边缘的人。 「怎么,没见过你。」 在门口杵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搭话。他两只耳朵都夹著羽毛笔,手捧厚厚的帐簿,上头密密麻麻是数字和看似名字缩写的字。 「来找酒喝的话,你找错地方了。」 港口总是龙蛇混杂,每个人脾气都很火爆。 罗伦斯有点吓到,但很快就稳下来说: 「德堡商行给了我一点方便,让我参加这次竞标。」 「嗯?」 这个喝得满脸通红又油光闪亮的胡须男,一把抓走罗伦斯取出的羊皮纸。 快速看过一遍之后粗鲁地塞回来,还带著吓人的笑容。 「很好,你从今天起就是我们船上的一员了。可是船会开向天国还是地狱,我可没法跟你保证啊!」 胡须男哈哈大笑,把罗伦斯肩膀拍得好痛,接著拿起耳朵上的羽毛笔。 「话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年会期前几天才开始,还不晓得会怎么样,这时候最好玩了!来,你要押哪里?价目表在那边!」 墙上有块顶天的大告示牌,上头有无数的数字和颇为可爱的鱼图案。有个小伙计抓在告示牌边的梯子上忙碌地涂改数字。这是市场竞标会常见的景象,这里也是其中一种。 不过,就连曾经游历世界各地,自诩经手过大部分商品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也只听说过这样东西。 「来来来,快下快下!是哭是笑春天就揭晓了!全都是大海的恩惠!」 屋里的气氛被这句话炒得更加热烈。 罗伦斯来到的这栋屋子买的不是鲱鱼,而是鲱鱼卵。 鲱鱼鱼货量极大,大到不行。不然也不可能让深山居民便宜买到。 然而这个任谁都一定吃过的鱼,却有个大多数人没尝过的部位。 那就是卵。 「去年歉收,前年丰收,大前年也是丰收,再往前一年就是五年一度的大丰收。也就是说,今年最糟也是丰收,有机会是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傻小子,丰不丰收有什么差,重点是鲱鱼肚子里塞了多少蛋吧?今年的鲱鱼长得很肥,是一等一的体格,到了冬天要过完的时候,蛋都要把肚子给撑爆了吧。」 「喂喂喂,你第一天作生意啊?有买有卖才叫生意。鲱鱼的事讲了再多,没买家的话也没有行情。重点在沙丁鱼上。」 「你是有南方的消息才这样说的吧?」 「嘿嘿嘿,你自己猜呀。」 「混帐,你真的有消息吗!」 每张桌子都是像这样聊个没完。从鲱鱼知识聊到南方的传闻,最多的就属夏季天气和「沙丁鱼」渔获量高的事。 鲱鱼卵不是人要吃,而是捕沙丁鱼用的饵。沙丁鱼歉收丰收的差距比鲱鱼更激烈,要洒下的鲱鱼卵价格也是变动极端,没规则可言。 而商人像猫一样,注意力会被价格剧烈变动的商品吸走,想要扑上去。 「啊~真希望我是鱼,这样就能直接游到南方问沙丁鱼今年怎么样了!」 商人的叫喊惹来哄堂大笑。 这里的商人每个都是远道而来,到阿蒂夫为明年春季的鲱鱼卵价格下赌注。大多是富裕的商人,拿罗伦斯看了就头晕的金额来赌也不喘一下。 论价格涨跌巨大,其实小麦也一样。不过小麦是生活必需品,所有城镇都禁止炒作。触法的甚至可能以囤粮论,送上断头台。 相对地,鲱鱼卵是给沙丁鱼吃的,买再多也不会惹沙丁鱼生气。 场子里也没有打牌掷骰,不会受教会谴责。 这样世间少有的赌博,甚至有「神为商人设计的买卖」之称,所以这里才会聚这么多商人。 且更往回推,阿蒂夫的繁荣程度能高过周边港都这么多,也是拜鲱鱼卵所赐。当富商来得愈多,落在该地的钱就愈多;钱多了,各种行业都会活络起来,吸引更多人。 罗伦斯即是来到这个像在过节的交易所见习,顺便赌一把。 「那我也来买一点。数字很小,见笑了。」 「嘿嘿,哪里。现在在桌上堆卢米欧尼金币的人,也都是从一枚银币开始的。有的人赔到脱裤子以后,还泄恨似的跑去干从鲱鱼肚里取蛋的活,把本钱赚回来以后又不怕死地继续赌呢。愿神保佑!」 男子接下罗伦斯的银币,记在帐簿上,说得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话说,你真的要买吗?」 记录完之后,男子问。 「听说今年南海都是晴天,而晴天一多,下一季沙丁鱼就会歉收呢。」 不晓得男子这样吓唬人是真的有情报,还是想赚取消的手续费。 无论如何,罗伦斯没有嫩到会中这种伎俩。 「是神告诉我的。」 男子闻言不禁歪唇一笑。 「好吧,想再买随时可以来找我,春天感谢祭是最后一天。不过说实在的,没有人的单会拖到那个时候啦。」 根据罗伦斯在德堡商行所听说,这个场子里的商人几乎都跟鲱鱼卵本身的买卖无关,就只是赌价格涨跌,且几乎中途就收手了。这场盛会的最后一天,其实都是在加工或搬运鲱鱼卵,会有其他商人照单取货,卖给南方的渔夫或商行。 由于有这样奇特的交易方式,专门捕鲱鱼的渔夫可以在这里贩卖尚不存在的鲱鱼卵,先拿一笔钱。假如日后南方的沙丁鱼严重歉收,饵料鲱鱼卵的价格就会暴跌,已经收了钱的渔夫就能松一口气了。相反地,要是卵价暴涨就得自己吞下来,但大部分渔夫还是选择安稳之路。 而思考方式与渔夫相反,最爱瞎赌的商人们则是将命运托付在卵价上,在秋季到春季之间等待市场需求揭晓。 「愿神保佑我们这个新上船的伙伴。」 男子又拍拍罗伦斯的肩,应其他商人呼唤而大步走过去。 告示板上的价格在这当中依然不断变动。现在鲱鱼肚子里还没有卵,也没有为吃卵而聚集的沙丁鱼,这里买卖的就只是幻想中的鱼卵。 在纽希拉深山经营温泉旅馆,就会忘记商人们构筑起来的这个神奇世界。 罗伦斯吸入满腔交易所的空气,快活地莞尔一笑。 然而,他不是来缅怀从前,也不是来瞎赌赔钱。罗伦斯是真的有胜算。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有很多来自南方的客人,即使是北方深山僻地的旅馆老板,对南海的了解也不会太差。罗伦斯曾听南方客人说过,夏季河川上游的降雨量,与沙丁鱼收获多寡息息相关。 而且他还有个可靠的伙伴。他日以继夜服侍孝敬,赞美尾巴,供奉美酒佳肴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掌控麦田丰歉,甚至受人奉为神祇的赫萝。罗伦斯曾在赫萝饭后昏昏欲睡时,问过她沙丁鱼和雨量的关系。 她的回答是,雨会使山里的养分溶入河川,让溪鱼长得更肥。河川汇聚而成的大海也应该会发生同样的事,所以将上游降雨看作会造成海鱼丰收,基本上并没有错。 而罗伦斯听说今年夏天上游下了很多雨,导致夏季小麦歉收而涨价,其他食品也会跟著涨。照这样看来,沙丁鱼季开始后,价格一定会定得很高,捕沙丁鱼所需的饵料没有跌的道理。 总之这些资讯加起来,罗伦斯是胜券在握。 而且赌鲱鱼卵和一般赌博不同,无论再怎么看走眼,至少还拿得到鲱鱼卵。就像从前的武器交易,不会有超过自身能力的损失,鲱鱼卵也不会毫无价值,不会全盘皆输。 完美无缺。 「我再继续当商人也没问题吧。这样也能补贴一点画的资金,一石二鸟。」 自卖自夸的罗伦斯,当然也有拿捏赌金的量。不会像以前那样赌身家,就只是怡情小赌,几枚崔尼银币而已。 如果这里赌赢了,未来旅程上又能找到赚钱机会,说不定能请人画一幅小的。 赫萝一定会很高兴吧。 「虽然都是为了她,可是这种事还是得对她保密,否则又不晓得要怎么念我了。」 赫萝看似豪放不羁,骨子里其实比一般人严谨。 罗伦斯一踏出交易所就嗅嗅身上味道。赫萝不可能闻不出酒和油炸的气味,势必会问他上哪蹓躂了。 于是他在返回德堡商行的路上,到烤羊肉的摊子前给烟彻底熏一遍,再买点串烤大蒜和炖鱼当伴手礼。 借宿第一晚,两人在德堡商行的款待下玩到很晚。 近期的船都没空位了,只能订到十几天以后的班次,现在急也没用。前几天都是野宿,这样正好充分舒缓疲惫的身体。 隔天,罗伦斯习惯性地在日出时分睁眼,但当然没能直接清醒,又回去继续睡。回笼觉这么舒服,也难怪赫萝老是赖床。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就此将身体交给睡意,直到太阳高挂才终于醒来。 觉得再睡下去不太好的同时,罗伦斯习惯性地在被子里探索毛皮。赫萝的尾巴昨天请商行烧水仔细洗过,蓬松到极点。 要耍懒就不能只是赖床,还要连同尾巴抱抱体温略高的赫萝才是最好……但摸了几下以后,罗伦斯总算睁开眼睛。 「……赫萝?」 不叫人就会睡到天荒地老的赫萝竟然不见踪影。往床边的椅背看,就只有罗伦斯的大衣挂在那里,没有赫萝的袍。 昨晚她喝了不少,还以为肯定要睡到中午,会上哪里去呢。 「……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罗伦斯嘟哝著打个呵欠。既然赫萝不在,下床也是无聊,便又躺回去闭上眼睛。 但知道床上少了赫萝,就突然觉得被窝冷了很多,连房间也变得特别安静。喷嚏又不识相地在这时候招呼过来,让罗伦斯闹别扭似的缩成一团。 简直像一个人就寂寞得睡不著一样。 罗伦斯觉得很不甘心,想来个三度回笼而用力闭眼,然而睡意就是不来。寂静不断扰动他的耳朵,心静不下来。 「……」 别撑了,去找她吧。 当罗伦斯这么想而准备起身时,房门开了。 「汝怎么还在睡啊?」 赫萝和正好面对门口的罗伦斯对上眼就这么说。 罗伦斯只有在极为短暂的旅馆淡季才会赖床,平时都是负责挖赫萝起床。在旅程上野宿时,他也总是比赫萝早起,生火弄早餐。 独睡空床还被嫌,让罗伦斯很不是滋味。而赫萝理也不理,抱起摆在窗台上的小酒桶,倒一杯昨晚喝剩的葡萄酒,一口饮尽。 「嗝!」 为她一早就这么有酒兴傻眼时,赫萝用袖口擦擦嘴,猛一转身。 「好了吧汝,要睡到什么时候?赶快准备出门了!」 罗伦斯在被子底下疑惑地皱眉。 「出门……?去哪里?」 「当然是去镇上啊!喏,汝自己看,咱把该去的地方都打听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赫萝手上的便宜纸。 「汝昨晚不是也答应了吗?」 「昨晚……?咦……」 罗伦斯慢慢坐起,试著用恍惚的脑袋回想。 昨晚饱尝海鲜大餐以后,他将赫萝刚洗好的尾巴摆在大腿上,跟她一起喝还没发酵完全的甜滋滋蜂蜜酒。不再露宿野外,让他们可以想睡就睡,喝得很惬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最后蜂蜜酒不够喝,开了蒸馏酒桶栓子这部分,罗伦斯都还记得。 接下来就没印象了。 虽然很幸运地没有宿醉,在床前抱胸俯瞪他的赫萝,眼里满是对酒醉丈夫的数落。 见丈夫缩起脖子,赫萝叹口气,从椅背扯下大衣丢给罗伦斯。 罗伦斯手忙脚乱地拿开盖住脑袋的大衣后,赫萝说: 「咱们还要好几天才会上船呗?」 「嗯?对啊,最近的船都堆满了货物……这时候船都在忙著转运南方来的夏麦和北方的皮草,根本没空位。呃……所以呢?逛街的话,一天就逛完了吧?笔墨的部分,我已经请德堡商行帮忙准备了……」 可是赫萝手上抓著纸。看来那个懒散的赫萝早早就起床,到处听了某些消息。 罗伦斯强忍呵欠,抬头看不时会突发奇想的旅伴。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赫萝用鼻子长叹,将手上的纸按在罗伦斯脸上。 「咱要卖力工作了啦!」 她是醉到现在吗。罗伦斯不禁想。 两人来到阿蒂夫热闹的街道上,罗伦斯大口打呵欠,赫萝专注地盯著手上的纸看。纸上写满了赫萝那歪歪斜斜的字,基本上都是能在这镇上打的零工。 赫萝虽是高傲的狼,但问她工作是否勤奋也会严重心虚。更别说要她在旅途中不拿著名产边逛城镇景点边吃,而是认真工作了。 问她为什么,而原因果然是出在昨天那幅画。 「像小孩一样吵著要画,汝也还是一样没那个钱。况且,那个钱包是要给咱买酒买饭用的。」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真理。可以的话,真希望你在我们行商那时就能发现。」 「大笨驴。而且咱也去问过画的价钱了,真的是……也难怪汝会拒绝得这么快。」 赫萝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对物品价值的认识还高过一般村姑。 「如果是用炭画在布上那种,吃几天黑面包配水就请得起画家了。」 「……」 赫萝听了瞪过去。 「为什么缪里那只大笨驴可以画得那么好,咱就要用炭画得一脸黑漆漆的啊?」 她可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大人呢。 但罗伦斯很懂赫萝。 她巨大的狼牙底下,藏著比女儿缪里还强的少女心。 「说得也是。论可爱,你跟缪里是势均力敌,可是你还有一份威严,在画里一定比缪里更好看。」 罗伦斯对于孩子气的部分只字不提,先夸再说。这句话当然没有半分虚假,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赫萝听得狼心大悦。 「汝也终于懂了嘛。」 「略懂略懂。」 极其刻意的嘴脸逗得赫萝忍不住笑出来,罗伦斯也跟著笑。 「所以,你要去哪里赚钱啊?这城镇这么热闹,应该不怕没人要临时工啦……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适合咱的工作。」 适合贤狼赫萝的工作。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呢喃,请赫萝给他看清单,最后在一脸得意的赫萝面前发出有点乾的笑声。 「面包店服务生、酒馆服务生、香肠摊……全部都是吃的嘛。」 「很棒呗。」 哪里棒就不问了。 八成是以为可以偷吃吧。 罗伦斯一方面猜想著赫萝的歪脑筋,一方面这么说: 「老板应该会很乐意请你这么漂亮的女生当招牌吧。」 「是呗?」 会说话,笑容又甜美。只要扎个三角巾站在店门口,马上就会大排长龙了。 这部分是无庸置疑,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件赫萝不知道的事。不,回顾过去的行商之旅,应该说赫萝忘了才对。 只是光用嘴巴说,赫萝也不会信吧。 世上有很多体验过才会知道的事。 「好吧,加油喔。」 罗伦斯只是这么说就把纸还给赫萝。 「爱喝酒的没用丈夫,就在房间慢慢等你喽。」 赫萝爽朗地哈哈大笑。 面包店老板当场就雇用了赫萝叫卖面包。这时期旅人往来频繁,船只不断靠港,吃腻保久乾面包的船客也都蜂拥到面包店来买新鲜面包。客套话没说几句,老伴就要她到店里招呼了。 对意气风发地穿上围裙的赫萝挥挥手,罗伦斯就离开面包店。 然后在港边到处闲晃,看看阿蒂夫各式商品的价格和品质,也到平时供应旅馆补给品的商行打招呼,再到这里经手各式谷粉的几家商行绕一绕。一是因为以前他曾在小麦买卖上受过惨痛教训,二是说不定能找到比其他产地都便宜的面粉。小麦产地也是会有荣枯兴衰。 而且阿蒂夫这么热闹,光是逛逛就让人很兴奋。 经营温泉旅馆和行商相比是一点也不无聊,不过思考这些眼花撩乱的商品怎么进货,到哪里高价卖出,还是有别种乐趣。 在摊贩边站著解决午餐后,罗伦斯怀著彷佛回到新手时代的心情,到处参观阿蒂夫的商人如何作买卖。顺道去鲱鱼卵交易所看一下,见到鱼卵涨价而得意地笑。 时间就这么匆匆流逝,直到高昂的教堂钟声响起,罗伦斯才回过了神。钟声是宣告一天的结束,除部分店家外都得打烊,赫萝也该下班了。 卖面包是需要整天站著说话的工作,罗伦斯便买了瓶说是刚进货的苹果酒。回到德堡商行时,女佣告诉他赫萝已经回来了。 开了房门,罗伦斯感叹地笑道: 「辛苦啦。」 赫萝脱去厚厚的衣服,以一身好像很冷的轻便打扮趴在床上。 一动也不动,其自豪的尾巴也乱糟糟的。 房里弥漫刚出炉面包的味道,来源八成是赫萝。 现在抱她,一定香得不得了。 「晚餐还要吃吗?」 即使这么问,赫萝仍旧动也不动。罗伦斯不觉得她睡著了,将苹果酒的小酒桶摆到桌上,发现有个袋子。解绳一看,里面都是面包,大概是老板送的吧。每个看起来都很好吃,且没有动过的痕迹。吃性坚强的赫萝不太可能有要等心爱丈夫回来再吃的伟大情操。 于是罗伦斯苦笑著说: 「其实只有一开始会觉得香吧?」 赫萝多半是认为既然要工作,就该在美食的围绕下,但事情总是过犹不及。 「汝……早料到了呗……」 床上传来哑得让人听了都喉咙痛的声音。 「告诉你会这样,你也不会信吧。」 「……」 乱糟糟的尾巴刚举起来又无力垂下。 「你以前不是在建造水车磨坊的地方卖过肉跟面包吗?难道你忘了那时候只有一开始能偷吃吗?」 「~~……」 赫萝脸压在枕头里咿咿呜呜说了些话,脚摆了几下之后向外一甩。是要罗伦斯闭嘴,替她捏脚吧。 「现在知道赚钱多辛苦了吗?」 一在床边坐下,赫萝的脚丫就扫了过来。床边摆著一盆凉掉的热水和毛巾,罗伦斯便浸湿毛巾,用力拧乾之后替赫萝擦脚。真是只小巧玲珑的玉足。 这盆水应该是体贴的女佣替她拿来的,可是精疲力竭的赫萝动都不想动,脱完衣服就累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不过,这件事很适合记录下来吧?」 罗伦斯笑著这么说,肩膀被不在他手里的左脚踢了一下。 「明天还要去吗?」 一这么问,赫萝的右脚就在他手里一抖。 往头看去,赫萝抬起脸来,很不情愿地说: 「……一天就逃跑,有辱贤狼之名……」 旅人打零工本来就是一天半天的事,对方应该不会介意,可是赫萝没那个脸。 「好吧,那就再撑一天,然后跟人家说有别家店找你过去吧。」 赫萝闭起眼长叹一声,扭啊扭地坐起来,黏在罗伦斯身上。 「这样我擦不到脚啦。」 左脚还没擦,但赫萝幼儿似的紧抱著动也不动。 明明应该是个能只身漂泊的人,在面包店工作一天就成了这副德性。 罗伦斯笑归笑,想到赫萝愿意在他面前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还是很高兴。 「先睡一觉吧。这时候港边整晚都有灯,晚点再边逛边找东西吃。」 摸摸赫萝的头,三角形的兽耳跟著拍了拍。每次都有面粉像蝶翼鳞粉那样洒,可以窥知工作有多重。 「那我去跟馆主谈一下我工作的事──?」 罗伦斯想站起来,却被赫萝拉倒在床,脸按在他胸口上不动。恐怕她是在面包店陪了一年份的笑脸。 其实有点认生的赫萝是想补充一点招呼客人耗掉的东西吧。 罗伦斯无奈地柔柔一笑,也搂住赫萝。尾巴在床上啪啪啪地拍起来。 受人需要,就是商人的喜悦。 没过多久,赫萝就发出了细小的鼻息。 结果赫萝硬是在面包店撑了三天,没有一枚崔尼银币,也赚了一半,全是零钱也很有帮助。以行情来看,对方付得很大方。不是她做得很认真,就是赚了很多钱吧。 而她卖掉的力,罗伦斯也勤快地替她补了回来。 一早就替她梳头、穿衣服、面包撕小块来喂,不高兴就摸摸头夸夸尾巴,连罗伦斯都想讨薪水了,可是偶尔这样做其实也不坏。 打工结束后,赫萝整整堕落了两天才总算恢复力气。 「受不了,害死咱了!」 赫萝在下榻的房间啃著午餐中的香肠发牢骚。 虽然说得像是被罗伦斯逼著工作,可是挑她毛病恐怕会没完没了,只好先忍忍。 「这样也拿不到一整枚亮晶晶的银币,什么时候是个头喔……」 「慢慢赚就好了啦,还有这么多工作可以挑。」 赫萝那张纸上记录的打工资讯种类繁多,有专为等船等马车的旅人设计的,也有临时需要人手的工作。 港口搬运工是一定少不了,把羊群猪群从船上赶到围栏里的也有。还有清理船舱,修补船帆等,很有港都气氛。 再来是一大排餐饮店帮手的工作,识字的还可以到公证人公会干活。 「咱已经受够卖吃的了。」 赫萝将香肠沾满芥末酱,大口咬下。 马上就辣得缩脖子,尾巴毛都竖起来了。 「那就只能挑技术活或体力活了吧。」 「唔……就没有轻松又单纯的工作吗。有品酒的就好了。」 才刚在面包店体验过被过多食物包围的痛苦,真是学不乖。 「如果有分辨面粉有没有乱掺的工作,靠你一个就行了吧。」 在旅馆就实际有过这种事。赫萝和缪里靠她们的狼鼻子,发现面粉不纯。 「大笨驴。干一天那种事,咱的鼻子要不管用十天。」 这样就分不出来东西好不好吃,满方便的……罗伦斯在心里偷偷这么说,视线停在赫萝问来的一项工作上。 「这是在做什么?」 「嗯?」 旅行商人都是走遍世界各地,看状况应变作买卖。对世间之所知,自然有一定的自信,然而纸上有个罗伦斯不懂的项目。 「搅拌妇?」 「啊,还有这个。」 赫萝嚼著掺核桃的面包,拍拍碎屑说: 「这是跟整天在会馆里缝缝补补的小丫头问来的,是港口特有的工作。」 「是跟名字一样,就是搅拌吗?搅什么?」 「听说最多的是小麦。嗯,很适合咱嘛。」 搅拌小麦?听到这里还是没有头绪。 「是帮面包师傅吗?」 赫萝咕噜咕噜喝完葡萄酒结束早餐,幸福地噗哈一声。 「咱不是说过不想再碰面包了吗。这个工作,是处理磨成面粉以前的麦子。汝买小麦都是放在通风好的货马车上,所以没注意过。」 擦擦嘴后,赫萝斗志高昂地抓起大衣,把罗伦斯的份也丢给他。 「汝知道小麦受潮以后很快就会坏掉呗?咱们村子里,也是会尽可能每天搅拌仓库里的麦子两次,帮它们换换气,太湿的就拿出去晒。」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是注意品质好坏,没想过怎么维持品质耶。」 「哼。」 赫萝抱起胸,不知怎地用责怪的眼神看过来。 「真是的,汝做什么都是半吊子。」 毛茸茸的尾巴在赫萝背后左右摇晃。那是夜夜帮助罗伦斯安心入睡的温暖毛皮。 「……你平常写那么多,都没把我怎么孝敬你尾巴记下来吗?」 在本体上花了多少钱就更别提了。昨天和前天是怎么对她的,已经全忘了吗。 「大笨驴,那还差得远吶。」 对赫萝这种话,罗伦斯只能耸肩叹息。 「总而言之,顾小麦的事咱已经做惯了。看样子,这种事不管在村庄还是城镇都是女人的工作。」 「所以才叫搅拌妇啊?」 工作有职责,有领域。看似已经透彻认识的城镇中,也会有许多男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咱也听说搅拌的时候都会唱歌,好期待啊。」 赫萝在旅馆不太会凑热闹,但还是有唱歌跳舞的时候。 她将手插进装麦谷的大麻袋,边搅拌边愉快地哼歌的样子,一定颇为可爱。 「不要搅得太高兴,摇尾巴给人家看喔。」 「咱又不是狗!」 赫萝对罗伦斯一瞪,牵起他的手走向港边。 两人在港边向人问路,前往仓库林立的工作地点。除了许多搬运工和商人外,的确有不少女性。罗伦斯过去来到港边时当然也见过女性,却从来没想过她们做什么工作。 搅拌妇因工作需要,在严冬也会穿短袖。见到仓库区几乎所有女性都穿短袖,罗伦斯为自己的不觉感到惭愧。 「喔喔。小姐也来干活啊?」 问过几个路人后,他们在仓库附近的公证人办事处找到了搅拌妇的工头。 这位手握著笔的矮小老人,第一眼给人和蔼可亲的印象。皱巴巴的皮肤多半是太阳晒出来的,还有无数小旧疤,指节又特别粗。年轻时候多半是个搬运工,扛出名声以后负责管理仓储吧。 「这时候请再多人都不够用呢。话说小姐,你懂麦子吗?」 「只要还没煮过,咱要它发芽就会发芽。」 能宿于麦中,掌管丰歉的赫萝说不定真办得到,而老人当然只是当她说笑。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赶快去吧。对了,袖子要卷起来,然后穿上制服再去。要是被不知好歹的搬运工缠上了,短袖的小姐都会来帮你。」 「嗯。」 罗伦斯看著赫萝笑嘻嘻地卷起袖子,并注意到老人的视线。 「那么,先生是来搬货的吗?看起来是识字的人,是来找文书工作的吧?想做哪种都有得忙就是了……」 话题突然转过来,让罗伦斯有点慌。 「不,我……」 罗伦斯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譬如找人买纽希拉托卖的硫磺粉,寻找管道换大家都欠缺的零钱等等。 「嗯?抱歉抱歉,两位不是夫妻吗?」 「啊,我们是啦。」 才刚开口,赫萝就插了嘴。 「这头大笨驴叫咱出来工作,自己要在房间喝酒呢。」 「喂。」 罗伦斯是在处理各商行的信件,绝不是虚度时光,不过工作时是会喝上几口蜂蜜酒,反驳了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呵呵,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喜欢没出息的人我管不著,自己要多担待。」 「嗯,咱已经很习惯了。」 看著赫萝和缺牙的老人笑成一团,罗伦斯只能叹息。 「好啦,其实搅拌妇大多都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咱也没办法,愈麻烦的家伙愈有意思嘛。」 老人不敢恭维地笑,叫排在后面的女孩上前。 「就这样,咱要努力工作啦。」 「好好好。」 见罗伦斯哀怨地回答,赫萝笑得好开心。 搅拌妇的工作似乎很对赫萝的胃口。港里有各个产地送来的麦,光看就很有趣,且搅拌时能听说很多事,乐趣倍增。赫萝愉快地摇晃著沾上麦壳的毛茸茸尾巴,边将工作的事写进日记边和罗伦斯聊,直到打起瞌睡为止。 到了第二天夜里,还多了同事们的事。赫萝在那遇到曾在纽希拉表演的旅行舞娘,双方都吓了一跳。这时候纽希拉没什么客人,所以来这里赚点外快吧。 当然,搅拌妇绝大多数是当地妇女,且几乎是穷人寡妇。而这工作就只是搅拌麦子,薪资没有高的道理。 男人不能做这件事,据说是为了留给工作机会少的女人,让她们不至于走偏。 然而赫萝也说,事实也如工头老人所言,有很多人是走偏了才来作搅拌妇。例如爱上窝囊废,钱全被酒和赌博败光之类。 「就像咱们一样呢。」赫萝假哭著这么说,尾巴却乐得直摇。赫萝使坏轻咬罗伦斯的时候,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目送赫萝神采飞扬地到港口工作的第三天。 罗伦斯人在鲱鱼卵交易所,觉得赫萝的玩笑其实大致上也没错。 「你们是什么意思!凭什么关闭交易所!」 商人群起怒骂,整间房子都摇了起来。这天屋里没有酒食,公告鲱鱼卵价格的告示牌也安安静静。 罗伦斯原先是在房间里写信给合作商行,后来德堡商行的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来的。 说是交易所出事了。 赶来见到的是,一方要关闭交易所,一方为此骂翻了天。 「神禁止占卜,而赌博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种占卜!」 钜款与欲望满天飞的交易所里,来了几个最不搭调的人物。 一群僧服打扮的圣职人员。 「我们在买卖鲱鱼卵,不是赌博!」 即使被如此叫嚷的大批商人包围怒瞪──不,或许是因为如此,五名圣职人员面无惧色,昂然挺立地说: 「此言差矣。你们买卖的是并不存在的鲱鱼卵,无非是揣测未来吉凶的行为!」 这般方方正正的理由,是来自脸上有如写著刚正不阿的青年。 从服装来看,职位是主祭。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不是能力优异,就是教会配合改革而推举的年轻人吧。 周围有几个壮年圣职人员替他撑腰。 「而且经过我明查暗访,你们之中实际在买卖鲱鱼的,其实一个也没有吧?」 从现场气氛,可以感到这句话让商人们都懊恼地把话吞了回去。 在场所有人恐怕都没见过鲱鱼卵。他们关心的不是实物,就只是因为它价格涨跌巨大适合投机,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 他们脑袋里某个角落八成也觉得自己做的不是正经买卖,那么在旁人眼中,肯定是明显有问题。 「可是这门买卖流传已久,现在是北方群岛渔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支柱啊!」 某个灵光一闪的人这么大喊,周围的同声附和。 「而且买卖还不存在的商品,对商人来说是常有的事!预购麦谷、葡萄、水果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如果拿我们没见过鲱鱼卵说事,那矿山还不是一样!买山开矿的商人,哪一个会拿锄子上山啊!为什么我们这样就算赌博!」 这话立刻引起如雷掌声。 被这群激动的商人包围,圣职人员们依然眉头也不皱一下。那样不惜殉教的死正经,甚至教人肃然起敬。 「这是公平性的问题。」 青年沉静的声音,含有逼退商人的奇妙魄力。 那样的身影,让罗伦斯想到在纽希拉温泉旅馆中不时与神学者讨论的寇尔。 「据说你们之中,有人在这个交易所成为富豪,可是捕捞、加工、搬运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不流汗就获得这样的财富。那么你们在这里做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大有问题吧?」 大多商人瞪大了眼,心里有骂人的冲动。但他们青筋暴露胀红的脸,都是紧闭著嘴。 他们还是有理性的。 知道这样买卖鱼卵,纯粹是包装过的赌博。 有个平静的声音,介入双方无言的互瞪。 「不过,我们还是帮到了这个城镇。」 一名头发黑白掺半,蓄胡的细瘦商人这么说。 服装算是中上,四平八稳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魄力。 「我们在这里买卖鲱鱼卵,吸引了很多商人过来。他们要吃住,就会留下钱财。我们在这里买卖鲱鱼卵,北方的渔夫会优先把鲱鱼送到这里来。要是这门买卖跑到其他城镇去,必然会流失和鲱鱼相关的大部分工作。再说,相传阿蒂夫这个城镇最早就是从鲱鱼卵的交易所发展起来的,这是支撑这个城镇的传统啊。」 有人大喊:「一点也没错!」立刻有好几个人跟著赞同,掌声四起。 无论这里长久以来的行为正当与否,在阿蒂夫大教堂服务的他们,都是藉由居民的捐献修缮教堂、购置器具、雇用人手。且无论是哪一个城镇的教会,其实都会或明或暗地插手商业。即使是圣职人员,也不会去削减自身城镇的活力。教会就是因为在这方面如此圆滑,才能在世界各地开设分会,比任何大商行都还要多。 语气镇定的商人和听他说话的其他商人,都相信这一点。如此说来,圣职人员会不会是想搬出信仰的根基来吓唬他们,藉此从交易所抽税呢? 听见邻近的商人如此窃语,罗伦斯也深感同意。 旅行商人时期,他也常为圣职人员的商才咋舌。 就在他觉得这次也是如此时,圣职人员说了惊人的话。 「我们圣堂议会,将跟从神的旨意,为防止这个城镇成为恶德的窠巢,决议关闭此交易所。」 交易所内这次连怒骂都没有了,顿时鸦雀无声。 「经过研判,我们认为交易所内的一切全部都是违反戒律的占卜与赌博,是一种高利贷,是对神的亵渎。」 商人们嘴巴愈张愈大。 难道这些圣职人员是玩真的吗?真的要砍了这棵摇钱树,丢出这座城镇吗?教会不是嗜钱如命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当所有人都以全身发出如此不成声的疑惑时,那个商人又开口了。看来就连他也非常吃惊,声音有几分僵硬。 「居然要关闭鲱鱼卵交易所,城、城里会有很多人反对吧。你们知道那会害这里失去多少钱吗?」 表情严正得吓人的青年祭司大声答道: 「这城镇的人,大部分都不是你们这样随随便便就拿金币银币来赌的人,而是挥洒汗水辛勤工作,赚取铜币的人。他们伟大的劳动,才是这个城镇的支柱,而且城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你们是黑心商人。」 至此,商人们都开始相信他们是认真的了。 见谁也不说话,青年祭司继续说: 「再者,还有什么事比正确的信仰更重要?」 想不到会在如此欲望充斥的地方听人这样训话。 商人们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嫌恶。 可是没有一个愿意正面反抗圣职人员。 因为他们是商人,对时代潮流特别敏感。 「这座城镇也是长久忘却神的教诲,直到前不久才找回正确的信仰,彻底悔改。神也一定愿意宽恕你们的罪孽吧。」 现在世界的趋势,在于教会和信仰改革。 既然镇上的人也都支持,狂宴就该结束了。 然而,即使这里关闭了,世人还是需要买卖鲱鱼卵的地方。转移阵地或许不容易,但毕竟不是永远禁止。 青年祭司看著这群很识时务,开始盘算出路的商人,宣告道: 「因此,我们圣堂议会要遵照神的教诲,将这个恶德窠巢中所有骯脏的赌金全数没收。」 「咦!」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还有不少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算没了赌场,只要损益还打得平,商人都还沉得住气。但有一件事,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那就是抢夺他们的金币银币。 孰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不可跨越的底线。 尤其是这里有很多人下了重注,将重过性命的金额交给了命运。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的时候── 「可是神随时都愿意宽恕你们。假如你们愿意到教堂诚心悔改,不只能赦免罪孽,你们的钱也会洗脱污秽,回到你们手上。」 先宣告严罚再行赦免,是教会惯用的伎俩。要对方付出巨大代价后展露一点点温情,还要人感恩戴德。说是会还钱,到时候肯定会敲一笔祈祷费,但总比一毛都拿不回来好多了。 彷佛能听到商人们脑袋里算盘拨动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的不当所得,对城里的人而言等同于背弃神的行为。如果城里的人都唾弃你们,你们还要在这里作生意吗?」 如今寻求正确信仰的声势高涨,对于利用买卖鲱鱼卵这种怪异赌博赚大钱的商人,人们的风评一定不会好。 教会就是在街头听闻相关批评,觉得时机到来了吧。 这样能给商人们一个教训,也能对人民宣示教会真的有所行动。 看来谁胜谁负,早就已经底定了。 「……你们什么时候要还钱?」 某人问道。 青年祭司露出主持晨间礼拜般的亲切笑容。 真的跟寇尔有那么点像。 「我们为记念黎明枢机大人和扶持他的圣女缪里,替这个城镇、这个世界点起了正确信仰的火炬,特别订制了一幅画。而就在后天,我们要为这幅画举行一场祈福礼拜,到时候就会归还各位。」 商人们纷纷妥协,但罗伦斯却属于依然愁眉苦脸的那一群。 而他也晓得为何其他人也都是这种表情。 「只要愿意在教会告解、祈求宽恕,神也一定会愿意保佑各位生意兴隆。」 青年祭司面泛慈爱的微笑,语气丝毫不带讽意,纯粹是渴望拯救商人的灵魂。 可是罗伦斯的想像却让他冷汗直流。不是因为他是祀奉大蟾蜍的异端信徒,赌金也只要向教会低头就拿得回来。在行商的时候,他就算是神也照样利用。 问题是,这里有很多人认识他。 沉著脸的人泰半是阿蒂夫当地的商人吧,没人想在大庭广众之前出丑。 而且画作公开当日,赫萝也有受邀。罗伦斯想像自己为了挽回瞒著赫萝却失败的生意,惶恐地出列忏悔的糗样就头晕眼花。不晓得赫萝会怎么逼问,怎么挖苦呢。 而且女儿缪里和形同儿子的寇尔的画,还高高在上地看著这一切。 后来的细项,罗伦斯一句也听不进去,摇摇晃晃地离开交易所。 虽想设法解决,但结论几乎是无法撼动了。即使赌金不至于动摇家本,也不能为了面子就舍弃赫萝要辛苦几十天才赚得到的钱。 最重要的是,就算狠下心来放弃赌金,死也不去忏悔,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瞒得过赫萝。对于这种事,赫萝的鼻子特别灵。 与其被她揪出来,倒不如事先主动认错。 没有别的路了。 「可是……」罗伦斯呻吟似的呢喃。 买卖鲱鱼卵和赌骰子不同,损失基本有限。运气好就大赚,不好也就亏那么多。 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这样翻船……罗伦斯忍不住想咒骂上天,但临时想到买卖本来就有风险。 最后只好兀立港边,仰天长叹。 好想醉到忘了自己是谁。 这天赫萝又带著一尾巴的麦壳回来了。罗伦斯一边听赫萝开心分享她今天的趣事,一边替她挑沾在尾巴上的麦壳。 赫萝愉快地哼著刚学会的搅麦歌,像是没注意到某笨蛋样子不太对劲,但不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早就发现,装没事而已。 罗伦斯受不了这样的重负,在赫萝转身要他揉揉肩膀时,终于忍不住全招了。 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赌金几乎能全部取回,对以后作生意影响甚少。顶多是进货时被人调侃两句吧。 再说,他是为了赫萝而赌的。 不必罗伦斯仔细解释,赫萝也很快就明白这一点。 所以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龇牙咧嘴,甚至没骂大笨驴。 就只是目光平静地盘腿坐在床上,注视在地板上反省的罗伦斯。 罗伦斯低垂著头,抬不起来。 完全像在驯狗。 「真是的……好像在骂缪里一样。」 赫萝叹息交掺的话让罗伦斯总算敢抬起眼睛。 「咱说她像汝,汝还不信吶。」 两人经常争辩老爱恶作剧的缪里究竟像谁,而这次罗伦斯再度体认到自己是多么不利。 「都是我不好。」 赫萝睁开一只眼睛瞄瞄罗伦斯,又长叹一声。 然后从床上滑下来,站到罗伦斯面前。 「汝跟静不下来的笨狗没两样。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就『扑过去!』这样。」 罗伦斯完全无法否认,羞愧得别开脸。 结果赫萝把脸凑过来,让他没其他地方能看。 被她的红眼睛盯著,罗伦斯不禁恍神,觉得那双眼好美。 现在这德行,可不能让女儿缪里看见。 赫萝挺直腰,用力搔搔头。那无奈的样子不是针对罗伦斯,而是自嘲。 「咱到底是怎么会爱上这种笨狗啊。」 接著歪起头,叹最后一口又重又长的气。 罗伦斯再度垂下头时,赫萝说了声「可是」。 「狗还是有狗的用处。」 「咦?」 抬起头,见到赫萝伸手过来。 好像是要他站起。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一脸疑惑地起身。 「和咱共事的小丫头,全都在担心会没工作做。」 「共事?」 赫萝耳朵不满地拍了拍。 「搅拌妇啦。」 「喔……呃,为什么?」 和鲱鱼卵交易有关系吗? 赫萝双手抱胸,严肃地说: 「做这行的不只是咱和舞娘这样偶尔来镇上一次的人,绝大部分是这里的穷苦人家。大家都是勤奋工作的好人啊。」 「这、这样啊。」 赫萝不常夸人,罗伦斯有点意外。 「而且……对雄性的喜好好像都差不多。」 她不太情愿地别开眼睛这么说。 说到这个,管理搅拌妇的老人也说过,那里有不少人是爱上坏男人才会来做搅拌妇。 「总之咱不能眼睁睁看她们丢工作。咱正想跟汝谈汝说的那个地方的事,结果汝先来自首了。」 「……你说鲱鱼卵的……交易所?」 「嗯。那些丫头跟那里接了不少工作,少了那里,会让她们很头痛。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她们都紧张死了。」 赫萝见到罗伦斯「这样啊?」的眼神而叹气,手抓抓耳根说: 「追根究柢,就是寇尔小鬼和大笨驴缪里引起的风潮造成的影响呗?要是这害得那些丫头喝西北风,咱就不配冠上贤狼之名了。」 寇尔为了替世界找回正确的信仰而下山旅行,缪里是偷偷跟去。在教会的画里,她一副忠心扶持寇尔的样子,可是现实的她才不会甘于配角,责任肯定不小。 那么身为她的父母,该做的就是尽可能替她收拾善后了。 规矩的赫萝是这么想的。 「可是咱不太了解人类社会的规矩,这方面是汝的领域。」 虽然赫萝经常不留情地笑罗伦斯傻,心底还是十分信赖他。这句话和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罗伦斯高兴得心里燃起一把火。 「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吗?」 赫萝接下来说的,全是关于平时没什么人注意的底层劳工。 交易所那些人,多半也不知道自己跟搅拌妇有何关联,而教会的人八成也是一样。换言之,他们同样是特权阶级,看不清脚底下有谁。 「怎么样,汝帮得上忙吗?」 见到赫萝为共事几天就心灵相通的人心痛的表情,罗伦斯胸口也疼了。 于是,他将双手搭在赫萝细瘦的肩上。 罗伦斯现在虽是被旅行耽误的温泉旅馆老板,多年前可是掳获贤狼芳心的知名旅行商人。 「帮得上。」 赫萝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她曾在不会有人感谢的遗世小村麦田思念故乡度日,原本还是个很容易被阴霾占据双眼的人。 为了让那双美丽的红眼睛闪闪发亮,罗伦斯多次握起赫萝的手,投入大冒险之中。 回想著十多年前的年轻岁月,罗伦斯说道: 「我是商人,亏损一定要讨回来。」 又乱碰蠢买卖让赫萝看笑话丢的面子,也一定要挽回。 这样的志气,看得赫萝无奈微笑。 「汝是咱爱上的雄性,要是汝跌倒了也只会白白爬起来就糟了。」 一点也没错。 照赫萝所言,十分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汝啊。」 「嗯。」 罗伦斯说道: 「我怎么也不能闹出在缪里的画像前忏悔的糗事。」 赫萝听得喷笑,受不了地吊起一眉,往罗伦斯背上用力拍一掌。 首先要打点的不是别处,就是鲱鱼卵交易所。 想请教会收回成命是罗伦斯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多数商人不想再和教会牵扯。认为赌金回得来就好,少引火自焚的想法也很合理。 很久没和商人商量大事让罗伦斯一反常态,紧张兮兮地推开交易所的门。 「这里的主管?」 原本热闹的交易所转眼只剩寥寥几人,替罗伦斯记录赌金的男子也在。 「我有方法处理这次教会的暴行。」 男子闻言睁大了眼,歪唇一笑。 「难得来了个有骨气的,其他缩头乌龟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那事情好说,你要找的就是他。我们这不是公会,没有一个真正的主管……可是大多数商人都会听他说的话。」 男子指的是当初那位冷静面对圣职人员的中老年男性。 「他以前是鲁维克同盟的高层人员。虽然已经退休了,不过当年可是统领好几艘远洋商船,人称『总督』呢。」 鲁维克同盟是世界最大的商业公会,已有几十个贸易城市加盟。 但这个隐身于市井中的大人物,如今却独坐空桌喝闷酒,像个玩具被抢走而闹脾气的孩子。 让罗伦斯备感亲近。 他一定是退休了也无法抗拒商业的魅力,彻头彻尾的商人。 「抱歉,方便打扰吗?」 罗伦斯走到桌边问候,对方淡淡地侧眼过来。 「你有方法改变现况吗?」 他都有在听,也没摆架子问他是谁。 只要有办法,是谁都好。这样务实的商人式回答让罗伦斯很有好感。 「送礼的话,早就试过了。」 既然是大商行的前干部,当然会先尝试贿赂。 「可是教会现在正想改革,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青年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黎明大主教。」 虽不知过去见钱眼开的教会占了他多少便宜,可是一旦金钱这帖迷药失去魅力,还是有其不便。 「提议缴税也没用。看来他们真的是打算纯粹用信仰为武器攻占这里,抢走这个快乐的游乐场。」 总督叹口气,脖子扭得喀喀响。 「现在只能乖乖低头,带著赌金到其他城镇去了。」 「可是一度顺从之后,再有第二次就更抬不起头了吧。您去的地方也不一定会准您呢。」 不管到哪个城镇,都一定会有教会。而人际关系也好,组织间的关系也好,一败再败就会一直败下去。因此每个人都知道,开头最重要。 「这种时候常用的手法我都试过了,这样你还有方法吗?」 浅蓝色的眼睛注视过来。 罗伦斯正面承受他的视线,说道: 「当然。教会那些人,终究是上流世界的人。」 「嗯?」 「我们必须和同一阵线的人联手。」 既然他是人称总督的大人物,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肯定有很多看不见的地方。 罗伦斯开始说明他和赫萝构思的计画,初老大商人愈听愈振奋,甚至往自己额头用力一拍。 「真的是灯台底下暗啊!我干了四十年的贸易,连搬运工都管得服服贴贴,没想到……对,商行的仓库和商船之间还是有空隙的。」 就连身分比他低多了的罗伦斯,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手工活。 毕竟他原先的生活中没有女人,不会知道哪里是只属于女性的地盘。 「我打算先和搅拌妇那边讲好,取得她们的协助以后,连同其他提议一并和教会商量。我是觉得很有胜算,不知这里的各位赞不赞成?」 对罗伦斯而言,只要能拿回赌金,交易所能否存续并不重要。但想要解救和赫萝共事的搅拌妇,就非得守住交易所不可。 「等等,先让我粗估一下……对,这样比缴税给教会便宜很多,而且也不用向他们低头。这不是求他们成全,而是对等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是损益的问题;损益的问题,大家应该不用多说就会懂。如果有人还要啰唆,我来替你摆平。怎么能让别人抢走这个游乐场!」 总督站起来,海上男儿似的豪爽伸手。 「我到死都不会停止赚钱,你也是这类人吗?」 罗伦斯握著他的手回答: 「太太老是要我节制一点呢。」 总督露出海盗般的贼笑,瞬时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 「可是,我们需要一个有力一点的推手。不管再怎么美化,这里都不像是肃穆祈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交易所下重注而特别亢奋,到处是奇怪的装饰。 除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熏鲱鱼,墙上还有用渔网层层缠起的教会徽记,以及从守护船员到守护产子等各种守护圣人的木雕像也到处都是,想得到的都有。 另一边墙上,是带卵的巨大鲱鱼和巨大沙丁鱼互撞脑袋的墨水画。看似水花喷溅的部分,其实都是以银币装饰。就算说得含蓄一点,这里仍像是某个原始部落的胜战祈祷室。 但罗伦斯扫视一圈后提了个议。 纯粹是为了这个交易所。 「可能需要换个样式呢。比如说……」 商人跌倒了,不会白白爬起来。 总督和罗伦斯谈完各种细项后,召集了戒不掉赌博的商人。 罗伦斯直接前往港口仓库,和赫萝召集的搅拌妇商量,而她们当然不会拒绝。她们答应之爽快,连搬运工都要汗颜。 由于鲁莽行事是自掘坟墓,罗伦斯又另想一步,当作提味用的引子。 那需要赫萝的协助,还有经营温泉旅馆所培养的管道。 隔天,商人们列队前往阿蒂夫大教堂。 镇上的人正聚集在教堂前张罗明天的特殊礼拜。 「请问主教大人在吗?」 带头的,是最具领袖风范的总督。 他用蛋白将胡须和头发梳理定型,高贵的衣服也上浆洗过,笔挺到好像碰一下就会割伤,这身打扮就算直接穿进皇宫也不失礼。 最惊人的是他的举手投足。 被他问话的工匠吓到差点弄掉要用来装饰教堂大门的镀金饰品,且以为他是贵族,急忙回答「在里面」就脱帽行礼。 见到后面那一大排商人,工匠的眼睛睁得更圆更大。 教堂内也忙著准备,到处都有工匠在作业鹰架上敲敲打打。一行人在如此嘈杂中大步前进,毫不犹豫地穿过中央走道。 在高得彷佛会吸人的天顶下,红毯走道的正中央,一群高阶圣职人员正在讨论画要怎么挂。 「喔,各位不是……」 转头过来的,是总督揶揄为黎明大主教的青年祭司。 他环视商人,眼神顿时出现敌意。 「之前那件事不用再说了,我们不会被神恩以外的任何东西迷惑──」 他是以为又想来贿赂了吧,但总督伸手制止了准备长篇大论的青年祭司。 「不,见识到祭司大人对信仰之坚定,我们都醒悟了。于是我们也想跟从圣经,做一些神会乐见的事。」 「……怎么说?」 总督清咳一声再道: 「您知道的,神教诲我们要懂得分享。所以我们决定,要在交易所提供免费饮食给在鲱鱼产业出力的穷人。」 青年祭司挑起一眉,看看身旁的高龄僧侣。 「这的确是个善举……」 「是的。当然,我们脸皮没有厚到这样就请求各位让交易所继续留在这个城镇里。我们会遵从祭司大人等圣堂议会成员的神圣决定。」 然而商人大批来到这里,不会没有目的。 圣职人员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以青年祭司为代表问: 「那么,各位这趟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是来给这群迷途羔羊带路的。」 「咦?」 「真正有话要对祭司大人说的,其实是她们。」 商人们退到走道两边,让路到走道入口。 祭司们不解地往另一端望去。 只见几个穿著短袖衣物,手上还沾著麦壳的搅拌妇走了过来。 「话说祭司大人,您晓得来自远方,用来做圣饼的小麦是经由怎样的路线来到这里,进入面包店窑子里的吗?」 「呃……你说小麦?」 白白净净,一身学者气质的青年祭司当然与农耕无缘,手指比女孩还细嫩的其他圣职人员也答不出话。他们多半是自幼就都在念教会法学,没出过社会。 「小麦收割以后会装进麻袋,用马车送上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是有一群不起眼的人,填补了这一连串程序中的间隙,那就是她们。若不是她们每天早晚辛勤搅拌储存在仓库里的一袋袋麦谷,麦谷很快就会发霉。发霉的麦谷做成面包,我们就要把疾病吃下肚了。」 总督说到这里,搅拌妇们优雅地行礼。她们身上破旧的衣服,在标准的行礼动作下十分醒目。 「祭司大人。」 总督向前一步,在祭司面前下跪。 如贵族作信仰告白般的举动,彷佛是祭礼上的戏剧。 「我们的确是贪心的商人,这点我们不会否认。可是她们不一样,全都是在阴影中支撑镇上所有人的生活,她们才是应该受神光照耀的人。」 「唔……嗯……嗯?」 青年祭司疑惑地点点头,望向搅拌妇。 她们一个样地在胸前紧握教会徽记,略俯著头,神情十分恳切。那模样任谁看了,心里都会激起同情的涟漪。 「可、可是那……我明白她们的工作了,但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买卖的是鲱鱼卵吧?她们搅拌的不是麦谷吗?」 这问题使大商人总督目光一亮。 「麦谷是季节性商品,会有空窗期。您知道她们在冬季播种的小麦出清以后,都是搅拌什么吗?」 「咦?不、不知道……」 总督说道: 「就是鲱鱼卵啊。」 这就是赫萝听同事们诉苦后想请罗伦斯协助的原因。除了赌博的商人,鲱鱼卵交易所还有另一批商人会见证到最后。因为有这些实际处理鲱鱼卵的商人,渔夫才会将鲱鱼送来这里。而鲱鱼卵和麦谷一样,不能只是装进桶子里。 大部分商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更遑论不可能吃过鲱鱼卵的圣职人员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轻易就想关闭交易所吧。 「鲱鱼卵的买卖分为两种,这单纯是因为鲱鱼卵有两种。」 「这样啊,嗯?」 「一种是乾燥的鲱鱼卵,这需要在太阳下曝晒。多亏搅拌妇们每天不辞劳苦拿出来曝晒、翻整、管理,才不至于腐败。」 「唔,嗯……」 「另一种是用盐腌的卵。鲱鱼卵是用来吸引南海沙丁鱼的饵料,腌过的比乾燥的效果更好,价格比较高,管理起来也比较繁复。请祭司大人试著想像泡进一大桶盐水的鲱鱼卵。这些瘦弱的女子要拿比她们人还高的桨,一整天搅个没完。啊啊,希望祭司大人能发发慈悲。她们这样天天努力,是为了让这个城镇和南方各地人们的小小餐桌上,可以摆上几条沙丁鱼啊。」 总督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祭司没有插话的余地。 这时,罗伦斯按照事前排练,偷偷打个手势。 一个搅拌妇跟著当场跪下。 「大人可怜咱们的话就帮帮忙,把鲱鱼留在这个城镇吧……」 在这句满怀情感的诉求之后,其他女子也当场跪下,齐声附和。 拜托可怜可怜我们吧…… 面对无辜女子的诉求,以为穷人主持公道为由拿交易所祭旗的圣职人员们完全哑口无言。失去交易所,这个城镇也会失去许多鲱鱼相关产业,等于是剥夺她们的生路。 可是坏事就是坏事──正当死脑筋的青年祭司想这么说时,罗伦斯抓紧时机对他耳语。 「祭司大人,湖水澄清,是因为深到足以怀藏污泥。」 「这……!」 「所谓清水无鱼啊。」 接著总督凑上另一只耳朵说: 「我发誓,我们会在那间交易所为穷人……例如搅拌妇那样打日工的人提供免费三餐,并重新装潢,打造成一个令人不会遗忘信仰的地方。当然──」 他胸膛高高一挺。 「我们是受了祭司大人的训斥,决心为信仰有所付出。祭司大人布道的事迹,将会世世代代留在那间交易所,供我们子子孙孙缅怀吧。」 人不能在天国积攒金币,但能积攒功德。所以罗伦斯觉得他们不受金钱贿赂,说不定别的迷药会有作用,于是准备了这一步。 但祭司嘴巴紧闭,怀疑这样不太正当而绷紧了脸,深怕自己遭商人花言巧语所骗。 总督在这时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拿到祭司面前,踢这临门一脚。 「我们打算改变交易所的装潢。里面这个人,就是大人您。」 祭司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往后看。 视线另一端,有群男子用绳子从天花板吊下来,要将一幅画固定于高墙上。 总督取出的纸上,是另一幅画的草稿。 和即将挂在教堂内的寇尔与缪里类同,是典型的宗教画。 背景是堆积如山的鲱鱼,商人和搅拌妇们虔敬地下跪祷告。要将他们接引到天国去的,正是青年祭司。 总督将青年祭司戏称为黎明大主教,其实并没有错。 罗伦斯从小照顾寇尔,很了解他的个性。 而这名青年的一举一动显然很接近寇尔。 「怎么样呢,祭司大人?」 青年祭司赫然回神。 「唔、啊……呃……」 舌头打结的年轻祭司想寻求年长圣职者的意见,但其他商人也在对他们灌迷汤。笼络圣职人员这种事,没人能比唯利是图的商人强。 「祭司大人?」 总督再问一声,使得青年祭司的视线在总督、罗伦斯和搅拌妇们之间直打转。 最后,他终于万般纠结地闭上了眼。 「……我、我知道了……我撤回原先的决定。交易所,就继续开吧……」 搅拌妇们当场开心得跳起来欢呼。 祭司还是非常犹豫,但现在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而且他的目光,明显钉在总督手中的草稿上。 「对、对了……」 「请说。」 祭司略被总督的亲切笑容逼退,小声问: 「真的能让人看得出是我?」 人要完全无欲,是极为困难的事。 所以世上才会有罗伦斯这些商人。 「这是一定要的。」 总督这么说之后,继续和青年祭司讨论画的细节。看起来就像蛇缠上了老鼠,但罗伦斯没兴趣多做想像。 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他唏嘘地松一口气,走向中央走道入口。 搅拌妇不分老少手牵著手,在那里庆祝。 舞娘注意到罗伦斯接近,婀娜多姿地靠过去,用演戏似的夸张动作拥抱他。 「啊啊,这不是我们的老板吗!」 熟人舞娘的拥抱,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这位舞娘当然在纽希拉表演过,很清楚狼与辛香料亭的事。 她很快就放开手,将罗伦斯交给真正的主人。 「瞧你乐得都合不拢嘴了啊?」 在她正前方的赫萝不免俗地这样酸一句。 周围的搅拌妇也笑著看戏。 「赌金要回来了,我当然该高兴。」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提起裙襬,一脚踢在他腿上。 街头戏棚常见的悍妻驯夫戏码中,少不了这一幕。 罗伦斯对笑得歪七扭八的搅拌妇们投以苦笑,带著赫萝和舞娘到侧廊去。 「哎呀,幸好有你在。剧本给演戏的人写,水准果然一流啊。」 舞娘先前还那么融入搅拌妇之中,现在这身俗气的衣服完全就只是戏服的感觉。表示她不只是一流的舞娘,也是一流的演员。纽希拉是贵客云集的地方,竞争激烈。 「小事一桩啦。都讨好纽希拉那些老顽固那么久了,对他们喜欢什么话、什么动作都瞭若指掌喽。」 舞娘露出不同于赫萝,颇富肉感的笑容。 总督的对白和动作,还有不晓得教堂礼仪的搅拌妇们,都是由这位舞娘一手指导。 如同麦子从田里到餐桌需要经过很多人的帮助,这次的逆转戏码也是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成功。 「对了,你会跟我介绍那位胡子老板吧?听说他好像很有钱。」 「嗯,那当然。」 舞娘也要求应得的代价,这才是良好的交易。 「在冬天上山之前,一定要他给我买件貂皮大衣才行。」 这么说时的侧脸,已经像猎人一样。 尴尬陪笑时,有人拉拉罗伦斯的袖角。 「汝啊。」 当搅拌妇而戴三角巾、卷高袖子的赫萝完全像个能干的村姑。这模样也相当新鲜,让人有点入迷。 「咱肚子饿了。」 舞娘当然很识时务,微笑一下就回到中央走道上的其他搅拌妇那去。 罗伦斯轻声叹息并牵起赫萝的手,离开为明天的典礼忙著赶工的教堂。 「真受不了,这样有多少帮缪里和寇尔小鬼擦到屁股了呗。」 或许是因为扮演清贫且顺从教会的搅拌妇让肩膀很酸,赫萝扭著双手说。 「我也能拿回赌金,算圆满落幕了吧。」 说完,罗伦斯对著阿蒂夫午前的明朗空气眯起眼睛。 「咱是很想说汝死性不改……但也因为汝去了那里,事情才会有转机呗。」 「大概吧。」 罗伦斯笑了笑。 接著,两人之间有段异样的沉默。 罗伦斯早就发现赫萝有点不对劲。她骂人还是很不客气,但总在奇怪的地方收敛。 这样的赫萝很可爱,所以装作没注意到。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回房间休息吧?」 罗伦斯故意提喝酒,赫萝才总算回神似的抬起头,含糊应声。 这样子让罗伦斯不禁偷笑,而赫萝的眼角立刻吊了起来。 「汝个性真的很差耶!」 「哈哈,我才不想被你说。」 被罗伦斯一笑,赫萝气得猛打他的手。 然后仅仅揪住他手腕问: 「所以吶?结果怎么样?」 太吊她胃口,弄不好真的会生气。 于是罗伦斯乖乖回答: 「人家答应会把你画在交易所的画里面了。」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竖得都要把三角巾撑起来。 「你看看我多有才,知道趁机建议改装交易所,要多夸我一点喔。」 靠自己的钱请不到画家,用别人的钱就好。 那个交易所多得是罗伦斯望尘莫及的大富商呢。 「人家还说会把第一个祷告的商人画成我呢。」 这句话让赫萝目瞪口呆,差点没踏准石阶。 罗伦斯急忙扶住她,再一手绕到背后抱过来说: 「据说画在灰泥上的湿壁画,放个好几百年都不会有事。以后不管过了多少时间,你只要来到这个城镇就能──」 说到一半,罗伦斯还是觉得别再说下去的好。 赫萝会独自来到这里看画,就表示罗伦斯不在世上了。 这种话没必要说。 于是改口: 「所以呢,有要求就趁现在说喔。」 「……呜呜……唔、嗯?」 不知是为两人都能留在画里而感动,还是想到与罗伦斯终要分离,泫然欲泣的赫萝抬起头来,见到罗伦斯笑嘻嘻的脸。 「例如把胸部画得比缪里还大之类的。」 错愕的赫萝表情像杂耍一样瞬间改变,一把揪住罗伦斯的胡须。 「汝这头大笨驴!」 在人来人往的教堂前,赫萝毫不留情地大骂,立刻吸引许多视线。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是搅拌妇的女性,和平凡商人样的男性打打闹闹似乎是稀松平常,很快都回去做自己的事。 罗伦斯等到众人都不再注意后,才转而察看呕气的赫萝。 「我自己呢,是希望把我画得年轻一点。」 并摸摸被赫萝揪住的胡须答话。 赫萝不敢恭维地挑起眉,开口想骂他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吐一口倦了的气,牵起罗伦斯的手。 「汝到死都会是这样呗。」 不晓得是褒还是贬,总之罗伦斯只能这么答: 「你有脸说我啊?」 「哼。咱就跟滚过长长的河,磨到圆得不能再圆的石头一样,没什么好改的。」 「那你怎么还老是对吃的太执著,反而讨苦吃咧?」 「啊?汝凭什么说咱?不知好歹又跑去赌,还瞒著咱偷偷来。」 「结果不是很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大笨驴,是咱去做搅拌妇汝才逃过一劫,要是汝没有咱啊──」 这时罗伦斯忽然蹲下,把赫萝像公主一样抱起来。 「就是说啊。我要是没有你,早就曝尸荒野,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旅行了。」 赫萝睁大红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罗伦斯。表情渐渐放柔。 「大笨驴。」 刚好是在教堂前。 紧抱罗伦斯的脖子时,钟塔传来宣告中午的钟声,彷佛在祝福他们── 「唔,中午啦。中餐吃肉好。」 赫萝马上变回原来的她,说这种话。 「……我青涩的新娘上哪去啦?」 赫萝耸耸肩,扭身要他放下。 罗伦斯是鼓起不少勇气才在这种地方给赫萝公主抱,结果反应这么冷淡,只好早早放下她。 赫萝肩膀真的很酸似的扭扭脖子,露出高傲的笑容。 「如果要像婚宴那样闹,咱倒是还满欢迎的喔?」 可是和赫萝相誓终生当时的开销,简直是场恶梦。 自己是人类,赫萝是狼。 谁是支配者,显而易见。 「最多两枚银币喔。」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轻佻地往他一扑,抱住他的手臂。 「别那么小气嘛,赌金的事不是解决了吗?对了,汝以前好像说过什么沙丁鱼的事嘛?」 贤狼赫萝就是这时候特别聪明。 「……三枚。」 「五枚。」 喊价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愿。 可是赫萝开心地直摇尾巴。 罗伦斯仰望太阳,大大叹息。 「好啦,就五枚。」 「嗯!」 赫萝活泼地回答,伸伸懒腰。 「这样才是咱最爱的大笨驴。」 然后在罗伦斯脸颊上吻一下,收银币五枚。贵到只能笑了。 「我也要喝喔,所以才五枚。」 「啊?汝用自己的钱喝去。」 「我说你喔……」 罗伦斯和赫萝你一句我一句地没入人潮里。不管路上再挤,对方说得再难听,两人的手都紧紧相系。 睽违多年的长程旅行才刚开始。 这是发生在秋高气爽的港都,凉风中仍有夏日余韵时的事。 # 狼与另一个生日 这是在弥漫泉烟芬芳的纽希拉深山中,仍有两头美丽的狼那时的故事…… ◇◇◇◇ 在白天变得很暖,天一黑就冷飕飕的早春时节。 北方地区的温泉乡纽希拉,每间温泉旅馆都处在客人刚走完的放松期。 只有村里最深远的旅馆,到了深夜还亮著灯。 这「狼与辛香料亭」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有穿著贵气的大商人,也有一看就觉得是修道士的初老男性,还有面带刀疤、神若野兽的佣兵。在旅客形形色色的纽希拉,如此多样的阵容也是少有。这群身分与生活各自不同的人,共通点就只是全都有说有笑。他们会在纽希拉的温泉里泡到日落,喝葡萄酒冷却体温。 他们这么开心,不只是因为酒。 今天聚在这里,是为了向这间旅馆道贺。 「那么,失礼了。」 满大厅喝酒谈笑的人,目光聚集在旅馆老板罗伦斯身上。以旅行商人起家的他开设的旅馆今年届满十周年,谈吐举止已经完全是个旅馆老板了。 罗伦斯穿过大厅中央,而头发剃得刺刺短短,像头野兽的鲁华跟在背后。 鲁华是北方地区无人不晓的勇猛佣兵团团长,今天他恭敬地双手捧著一块红布,布上有个小小的东西。 这么一个对上神祇也要贯彻原则的人,来到壁炉前的罗伦斯身边单膝下跪,双手呈上。 「……不好意思。」 罗伦斯朝平摊红布上的小东西伸手,半说笑地这么说,狼也似的佣兵也歪唇而笑。 拿起的,是一枚金色的货币。 币面有张女人的侧脸。头发长长,微俯著闭目微笑,头上缠著丰硕的麦穗。 这是罗伦斯特地请人铸的金币,价值并不高过其本身的材质。 但它有特殊的纪念价值。 罗伦斯百感交集地将金币嵌入壁炉上的木板中。这面木板上开了几个圆形凹槽,用来放金币。 它原本是当存钱筒用。假如旅馆经营不善,还可以用这笔钱回归旅行商人的老本行。 然而旅馆自开业以来就备受欢迎,一年比一年热闹,顾客络绎不绝。 板上共有十个凹槽,一年放一枚。 就在今天,罗伦斯以金币填满了第十个凹槽。 「恭喜老板。」 鲁华嘻皮笑脸地用臣子的口气这么说。 聚在大厅的宾客也纷纷道贺,罗伦斯一一答礼。这时── 「为新的出航乾杯!」 货币中淡淡微笑的女子如此大喊。 她是具有兽耳兽尾,高龄数百岁,能宿于麦中的贤狼,也是与罗伦斯携手建立这座温泉旅馆的妻子赫萝。 罗伦斯平常都会在赫萝喝酒时要她自制,今天就不啰唆了。 还将赫萝连同她早早就斟满的葡萄酒杯,像公主一样抱起来。 在闹哄哄的客人中,往拚命不让酒洒出来的赫萝脸上挤一个比酒更热情的吻。 是从门后──不,大概是木窗后传来的吧。 住在旅馆里的员工寇尔,在安静房间中为楼下的喧嚣苦笑。 旅馆里的全是与他们志趣相投的老朋友,再怎么吵都不会介意。 似乎有人已经搬出乐器,奏起活泼的曲调。 明天旅馆里搞不好会充斥宿醉的呻吟。 「大哥哥,还没好喔?」 寇尔面前,有个声音不满地说。 那是一名背对寇尔,坐在凳子上的女孩。 「不赶快下去会没东西吃喔?」 她粗鲁地喀哒喀哒摇凳子,毫不掩饰她的不耐。 转过来的脸,和楼下狂欢的母亲赫萝一模一样。不同点就只有色泽奇妙,彷佛掺了银粉的灰发,和顽皮蛋的精力。 「缪里,从今天开始,你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咦咦~?」 「我说过好几次了。」 寇尔一说教,缪里的脸就厌恶得皱成一团。 「好了,转过去。」 缪里不甘不愿地转向前方,缩脖子表示抗议。 她是罗伦斯和赫萝的独生女。始终在这里协助老板夫妻的寇尔,从缪里出生就在照顾她,像个年纪差距很大的哥哥。 寇尔一边替赌气的缪里梳头,一边唏嘘地笑。 「你和今年春天就要满十岁的这间旅馆一样,要迈入十岁大关了吧?」 「……」 缪里没回话,也没转头。 只有继承自母亲的毛茸茸尾巴和灵敏的兽耳稍微晃动。 「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乱来。从今以后,你要进入成熟女性那一边了。」 到了十岁,即使不是贵族千金,也该开始考虑婚嫁。就算是老爱在野外挥舞木棍跑来跑去的野丫头,也必须学习烹饪裁缝,打扫的步骤和如何维护自家环境。 寇尔和缪里待在这个房间,是为了替即将跻身成人之列的缪里梳妆打扮,好让她在阔别十年的各方好友面前亮相。村里玩伴见到她这副打扮不是笑得满地打滚,就是目瞪口呆吧。 缪里换上了用了很多布,平常不会穿的蓬蓬裙,还有皮绳交错得令人傻眼的束腰、以饰布点缀的上衣、表示贞洁的披肩。 全都是罗伦斯的老朋友为这天准备的顶级货,原本只有大商行千金或王公贵族才穿得到吧。 但如此女孩子气的服装却让缪里反感得直吐舌头,光要她穿就十分费劲。 威胁利诱都用尽才好不容易让她穿好,结果她却全身发痒似的不停摇晃凳子。 「缪里,坐的时候脚要并拢。」 「……」 在裙襬底下盘开的腿很夸张地并起来。 缪里听说今天的事之后,原本挣扎得像是被抓进厨房的鸡,被母亲赫萝训过才总算听话。 现在处理的是最后一个准备步骤──梳头。 寇尔仔细地梳著梳著,缪里的脚又静不住地开始乱抖。 真受不了。寇尔说道: 「拜托你再忍一下。」 也许是因为穿衣服也抵抗得很凶,缪里夸张地叹气说: 「那你说一点好玩的事给我听。」 对于毫不注重服装仪容的缪里而言,梳头这种事纯粹是枯燥乏味吧。 寇尔祈祷她能慢慢改变,先让一步给这个野丫头。 「那我就──」 「不要讲经喔。」 藉此机会灌输神之教诲的算盘没得打了。 要是再继续扫缪里的兴,宝贵的亮相机会就要泡汤了。 「好吧,那就……」 寇尔寻找话题时,缪里转过头问: 「大哥哥,说你们刚来到村子那时候的事怎么样?」 「刚来到村子那时候?」 「大哥哥和爸爸、妈妈的大冒险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可是后来的事好像没说过耶。」 缪里似乎还是坐不住,抓著裙襬搧来搧去。 「大哥哥你们来之前还没有这间房子吧?突然跑出这么大一间,感觉好神奇喔。」 原来如此。寇尔心想。 楼下也都是在聊这样的陈年往事吧。 「这间房子啊……是罗伦斯先生赚了很多钱以后,请赫萝小姐找出泉脉才盖起来的。」 「那时候我在吗?」 凳子没椅背,缪里便靠著寇尔问。 「缪里,这样我不能绑头发……那时候你还不在。」 寇尔往前轻推缪里,弄得她很痒似的笑著扭动。 「头两年……喔不,三年吧……记不太清楚了,都是在准备盖旅馆。」 「挖洞之类的?」 不知为何,小孩就是爱挖洞。 「也有啦。需要挖打柱子的洞,还有流通温泉的沟……挖到我都变壮了一点。」 「完全看不出来耶?」 不带恶意的话语,反而伤人。 寇尔陪笑两声,继续说: 「还需要在地上铺很多石头,然后指挥很多工匠……啊,想起来了。那时候真的每天都忙到头昏眼花。」 遭日常生活掩埋的记忆重见天日。寇尔瞑目回想当时的种种,不禁莞尔。 但缪里似乎觉得自己遭到冷落,不满地晃晃身体。 「然后呢?大哥哥然后呢?」 「喔,对不起。然后等到旅馆大致完工的时候,我们找了很多亲朋好友来庆祝。屋檐下不是有一块招牌吗?就是在当时挂上去的。」 「是喔~大哥哥,那时候我在吗?」 或许是讲她出生以前的事,她很好奇自己什么时候登场。 「那时候……喔,算是在啦,在赫萝小姐的肚子里。」 「嗯~?」 「你『缪里』这个名字,就是在旅馆落成的宴会上取的。」 这句话让缪里的兽耳整个竖起来。 「真的吗!」 她猛然回头,害寇尔为绑辫子而分成三股的头发从手中溜走。 寇尔默默地把缪里转回前方,说道: 「真的啦。那是赫萝小姐很久以前伙伴的名字,在罗伦斯先生他们经历那场大冒险时,帮了他们很多的鲁华先生的佣兵团,也是用这个名字。还记得那时候是一讲出来,大家马上就同意了。」 「哼~嘿……嘿嘿嘿。」 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让缪里开心得不得了,裙襬下露出的毛茸茸尾巴左摇右晃。 「然后然后咧?我什么时候出生的?」 「你是在……那年冬天出生的。嗯,对……对对对……」 「嗯?」 寇尔话变得含糊,绑头发的手也停了下来,使缪里疑惑地转头。 他闭著眼睛见到的画面,简直就像在起火的房子里工作一样。 「大哥哥,怎么了?」 缪里抓他的手摇一摇,寇尔才回神。 回忆那时候的事,当时的焦躁便又滚滚而来。 元凶缪里却用无辜的眼神看著他。 「……你刚出生的那几年,我大概永远都忘不掉吧。」 「咦?嘿嘿嘿,是喔?」 缪里的反应是又羞又喜。 她的出生的确是大喜之事,给旅馆添了不少热闹。 但「热闹」实在太委婉了,若求正确,简直像是一把火。 缪里当然不记得当时的事,就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寇尔。 「大哥哥大哥哥,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怎么样?娘说都是你在照顾我嘛?」 「咦?对啊……都是我。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的力气都用在经营旅馆上。」 「可是我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那时候的事耶……」 缪里没趣地说。 催寇尔陪她玩总会被拒绝,捣蛋又会捱骂,所以是觉得以前会陪她玩却不记得很可惜吧。 「记得的只有……怎么说,有点怪怪的,都是困在陷阱里的感觉,会是我在作梦吗?」 缪里歪头的模样真是可爱。不知是不是现在穿著漂亮衣服又梳妆打扮过,可说是无话可说的可爱。 而且她很苗条,脸蛋又跟赫萝一样美。 就这样嫁出去也不会丢人,但知道她个性的寇尔只能疲惫地笑。 「那不是作梦。」 「真的吗?」 缪里懵懂的表情,让寇尔怀著有虫在爬般的感觉回答: 「那是因为你活力太旺盛,拿你实在没办法……才把你装到网子里,吊在天花板上。」 「咦……咦?咦咦?」 缪里耳朵竖直,嘴唇绷成一线。 「是怎样!大哥哥太坏心眼了吧!」 「那不是坏心眼。啊啊,想起那时候的事,心脏就开始痛了……」 只会哭著讨奶吃的时期,几乎是赫萝在带,寇尔只会在她或罗伦斯挪不出手时帮忙。襁褓中的缪里,真是可爱到不行。 要说哪里特别累人嘛,就只有还是婴儿的她不会隐藏继承自赫萝的兽耳兽尾,需要避人耳目而已。 然而等到她能自力爬行,用两条腿站起来以后,事情就不是可爱那么简单了。 「狂风过境说的,就是你这样。抓到东西就丢啊砸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害大家找得都快急死了,结果你老是自己在非常莫名其妙的地方睡得很安稳。」 「……」 听寇尔说她不记得的惊人行径,缪里不认帐地别开眼睛。 「可是装到网子里的你……其实也满可爱的。就像中陷阱的小狗狗一样。」 见寇尔无奈到只能笑的样子,缪里有点难耐地转过来问: 「真的吗?」 「那时候你身体很小一个,尾巴跟身体差不多大。在网子里缩成一团,抱著毛茸茸的尾巴扭来扭去的样子真的很可爱。罗伦斯先生没事就看到傻掉,被赫萝小姐骂。对了,你原先还很喜欢咬尾巴,慢慢就不咬了。」 当时的缪里大概是不喜欢嘴里空空的,很爱乱啃东西,尾巴总是有一大片黏糊糊的口水。 那对缪里来说似乎有点难为情,羞得脸红缩头。 「才、才没有咧。我已经不是小宝宝了。」 「就是说啊,缪里都长这么大了。」 后来十年光阴过去,历经无数责骂、惊魂、大笑,终于要以成年女性之姿在众人面前亮相。想到她以后就不会跟前跟后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就觉得有点寂寞。 现在就这么不舍,到出嫁那天不晓得会多惨喔。寇尔暗暗自嘲。 「来,头发快绑完了,坐正。」 缪里的头发有种不可思议的凉意,用手指捞起就如流水般滑脱。 梳得愈仔细就愈有光泽,扎起来很愉快。 先将头发分成左中右三股,左右各自扎成辫,再与中央的扎在一起。 这费工的编法,是寇尔向往来旅馆的舞娘学的。 扎好以后,一定会惊艳全场。 可是她本人好像根本不在乎。 「唉……以后我都要穿这种衣服,绑这么麻烦的头发吗?」 缪里像个在网中挣扎的婴孩,在未来要束缚她的衣服中继续挣扎。 「不至于每天穿啦,穿这样没办法帮旅馆的忙嘛。不过你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 缪里没直接回话,先给一个重重的叹息。 「我不会永远都是小孩子的啦。」 寇尔早已习惯缪里的死缠烂打。虽令人头痛,那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寇尔苦笑著替缪里的头发收尾。 「而且考虑到嫁出去以后的事,该会的事都要早点习惯才好。」 缪里听了晃著脚说: 「我才不会嫁出去。爹说没那种必要。」 疼爱独生女的罗伦斯偶尔会说这种话,被赫萝捏屁股。 懂他心情的寇尔同情地笑,并叹口气。 「怎么可以不嫁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就像尘归尘,土归土那样。 人必须依从神所订下的制度来生活。 「有大哥哥陪我就好。」 缪里不满地这么说,背又往寇尔靠。 见缪里对他这么信赖、亲昵,寇尔当然觉得很高兴。 但微笑中带点苦涩,也是事实。 「那是因为你敢对我耍任性吧?」 缪里抬起头,从寇尔下巴底下看过来。 用的是责怪、不服的眼神。 「才不是。」 缪里看寇尔耸起肩膀,用头撞他胸口。 寇尔笑了笑,摸摸她的头。 「我希望你能在愿意珍惜你一辈子的人陪伴下,幸福地过日子啊。」 「就说那──」 缪里刚要回嘴时,寇尔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只要你别乱来,你也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生。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为了让心上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你要多琢磨自己一点才行。」 缪里的反应更不满了。这个喜欢衔著肉乾在山里跑来跑去的女孩,说不定无法了解这种事。 可是,这是人生大事。 寇尔要帮缪里咽下去似的轻拍她的手。突然间,缪里在寇尔怀中扭身。 「大哥哥大哥哥,你是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嗯?」 缪里随寇尔的反问转过来。 或许是头发扎完的关系,比平常成熟一点。 「大哥哥也想娶穿得漂漂亮亮的女生当新娘吗?」 如此孩子气的问题让寇尔柔柔一笑,回答: 「我是要当圣职人员的人……不过,也对啦。比起穿得像盗贼、用袖子擦鼻涕的女生,我是比较喜欢穿戴整齐、笑得像女生的女生。」 缪里像个第一次听见人说话的幼儿,直盯著寇尔看。 听完之后,表情颇为正经地转回去。 她是终于懂了吗? 就在寇尔感慨孺子可教时,缪里又转过来了。 这次表情似乎比先前又严肃一点。 「那我就这样做。」 说完,她露出笑容。 见缪里难得这么听话,寇尔也很高兴。 「你懂啦?」 「嗯。」 寇尔对拍动耳朵尾巴的缪里笑著说: 「那就下楼去让大家看你蜕变以后的样子吧。」 并拍拍缪里的肩,她颇不自在地站起。 扎好头发,穿上高级服饰的她,真是美得无话可说。 「你这样很漂亮喔。」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寇尔的话让缪里笑得好开心。 「来,手抓好。跌倒就糟了。」 缪里抓住寇尔伸来的手,随即握正。 然后用力抓紧。 「大哥哥啊。」 两人正要出房门时,缪里开口。 「什么事?」 寇尔往身旁的缪里看,但缪里只是微笑,什么也没说。 「?」 缪里挽起寇尔的手,打开房门。 「没什么。不说了,肚子好饿喔!」 「缪里,这就是你一定要改的地方。」 缪里转过头来,戏谑地吐吐舌头,笑得好不开心。 寇尔无奈叹息,但他不讨厌缪里这个样子。 进了走廊,便能清楚听见楼下的喧噪,全都是为前旅行商人与冠上贤字的狼所打造的温泉旅馆,祝贺它值得纪念的日子。此刻,新诞生的小淑女就要来到他们面前。以兄长自居的寇尔牵著缪里的手,心里满是欣喜。 但或许是这个缘故吧。 他没注意到身旁缪里的笑容。 「大哥哥,要再帮我绑头发喔。」 寇尔没笑她态度怎么变这么快。如同蛹突然就会化为蝴蝶,女孩也是说变就变吧。 「好啊,没问题。」 缪里开心地缩起脖子,倚上肩膀。 下楼亮相,使得已经很吵闹的大厅更为鼎沸。在众人夸到快飘起来的缪里身旁,寇尔纯粹为她的成长感到喜悦。 所以在这之后,他继续当了好一阵子的木头。 没注意到小狼心怀里那明确诞生的情感。以及那银狼的鬼脑筋和思虑之周全。 「大哥哥。」 缪里像个接受众人祝福的新娘,抬头对寇尔说。 「什么事?」 并对毫无戒心的寇尔露出与母亲赫萝一模一样的笑容。 「有点害羞耶。」 神的羔羊寇尔羊也似地回答: 「看到你长大这么多,我觉得很骄傲喔。」 缪里贼呼呼地笑起来。 在为女儿成长湿了眼眶的罗伦斯、已经醉到只会傻笑的赫萝,以及将缪里当侄女疼爱的鲁华等人面前,寇尔真诚地这么想。 然而,在他身旁微笑的是贤狼的女儿。 旅馆喜迎十周年,缪里从孩子成了大人。 寇尔为新问题头痛的日子,就要从这一刻开始。 # 后记 感谢各位平时的关照,我是支仓。最近我几乎每天都是用「很抱歉,这次拖了很久」之类的作开头呢。很抱歉,这次拖了很久…… 有个厉害的作家曾建议我,最好每个月都要生短篇出来,这样不知不觉就会集结成册,想想还真是如此。现在回头看这本短篇集,我也为自己何时写了这么多感到不可思议。 在这集里,我终于用到一个始终很想用但苦无机会的小题材,非常高兴。喜欢中世纪故事的人,一定会对蜜蜂的故事和我新篇章里那个东西有过疑问才对!在Wikipedia的相关条目中,说欧洲地区是直接舍弃,但那应该是贵重的蛋白质来源,所以我一直很怀疑,后来我终于发现了记载使用方式的文献。只不过后来搜寻几个关键字,就马上在Yahoo!知识+找到而陷入深深的空虚……可是读过厚厚的文献而意外发现很想知道的解答这种喜悦,是网路搜寻所尝不到的。我要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顺道一提,《狼与辛香料》系列大多是参考介绍庇里牛斯山以北地区的书籍写成,而我最近大多读的是近世且偏南的地中海地区,甚至西亚的资料。有好多我从来不知道的事,很有意思。我目前还没打算让赫萝他们跑到沙漠去,但我每天都在梦想著将他们写进其他系列里。 另外,我又学不乖地跑去弄VR作品。书出不来就是因为它…… 这个作品的名字,就是《狼与辛香料VR》!我将作者权限发挥到最大限度,在各方关系人士的协助下,制作这个全新剧情的VR动画,还内附可以玩弄赫萝毛毛尾巴的小游戏。 详情就请各位上网搜寻了。 那么,既然篇幅灌够了,后记就到此结束。 我们下本书再会。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21963.jpg) ![](./插图/121964.jpg) ![](./插图/121965.jpg) ![](./插图/121966.jpg) ![](./插图/121967.jpg) ![](./插图/121968.jpg) ![](./插图/121969.jpg) ![](./插图/121970.jpg) ![](./插图/121971.jpg) ![](./插图/121972.jpg) ![](./插图/121973.jpg) ![](./插图/121974.jpg) ![](./插图/121975.jpg) ![](./插图/121976.jpg)